《史步可》

史 步 可

赖错堆

第一幕

第一场 街上

街道并非笔直而是蜒迤弯曲，两旁商店林立。骄阳当空，路上行人寥寥。

史步可上。

史步可 我走在街路上，家乡的街路上，这条路弯弯曲曲，一如我的心情；它不再是以前的模样，混泥土已换下了青石板！路的每一处弯曲，在我眼中，都仿佛饱含委屈——它像是驼背老人无可奈何的驼背，苟延残喘着已到耄耋！

两旁的商肆，林林总总，像一簇簇永不变的符号，书写着这个地盘上的繁荣殷安。啊，令人目迷的繁荣，源自无所不在的交换，可是，日臻密麻的交换，却又使每一个人更加脆弱难安！交换，一把亮光闪闪有着双面薄刃的好剑，它既制造正当，也殖衍肮脏！

我往左看，透过商店间的缝隙，看到了不远处的河，一条几近断流的大河。以前它不是这个样子！以前的它，河水咆哮，丰腴富饶，像母性十足的奶娘；而现在却不敢相认了，乳房瘪瘪，干涸得令人震嗫！也许十年前它正血气方刚，而现在十年磨耗，不得不衰老沧桑！——啊，这透露着一种什么端倪，难道兴盛后衰没真是世界永不变的话题？

（他遮手看了看天，天空中光芒灿烂）天上的太阳急切地奉献热情，地上的人们却以为毒辣，唯恐躲避不及。人们都龟缩在了阴凉处，用瞌睡度过这六月的正午！啊，太阳啊太阳，你这个不懂得恋爱技巧的毛头小孩，人们需要的是你脉脉的温情，哪怕虚伪一点也没关系；却哪敢消受你如此直白而又炽热的心？

不过，太阳，我的朋友，我打心眼里佩服你，我也认为温柔并不是个好东西！制造温柔即是制造庸俗，选择温柔即是选择庸俗！啊，人应该穿越生活的温靡……

（走着，摸摸头）噢，史步可，还是少些自言自语吧，别让太阳晒干了唾沫……现在，你得找个什么地方理理发。（下）

第二场 理发店

史步可沿街来到一家理发店门口，向里看了看，然后走了进去。理发店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看见顾客到来，忙笑脸相迎。史步可指了指自己透着憔悴意味的零乱的头发。姑娘让史步可坐在椅上，并周到地将电风扇转向他。

姑娘 今天天气可真热！（她的声音温婉有韵，竟听得他有些怦然心动）

史步可 是啊。

姑娘 你是来这儿度假的吧？

史步可 我是本地人。

姑娘 （不信地）不可能，这小镇上没有一个人我不认识的！

史步可 （笑）小镇上的人你都认识，可你却不认识我。我确实是本地人，不过，我离开这儿算来也有十年了。

姑娘 难怪！——外面大千世界，想必有很多精彩吧？

史步可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这样的回答让姑娘不由莞尔一笑。

史步可 对了，敢问师傅如何称呼？

姑娘 我？姓孙，单名璧，璧玉的璧。你叫我小孙好了。

史步可 从你灵巧的双手看得出你理发的技术必定娴熟！

姑娘 混口饭吃罢了。

姑娘给他披上围巾

姑娘 理什么发型？

史步可 理短就行！

孙璧拿起电剪和梳子，用舞蹈表现理发、洗头、刮脸、掏耳等过程，音乐起。孙璧唱《理发歌》（后台亦伴唱）：

“头发，头发，

英俊小伙的刚劲，

漂亮姑娘的柔长，

襁褓小儿的稀疏浅黄，

古稀耆老的苍苍如霜，

艺术家的鸟窠般蓬乱，

大忙人的渐现濯濯之童山！

啊，要我建议，毋论尊卑贵贱，男女老少都来理头，

剪子剪去你多余的烦恼，

梳子梳平你心中的忧愁，

剃刀剃去你的疙瘩与芥蒂，还你一个愉快的心情，

而镜子，一扫你的憔悴与疲劳，正照出你饱满焕发的面貌！

啊，要我建议，毋论尊卑贵贱，男女老少都来理头，

剪子剪去你多余的烦恼，

梳子梳平你心中的忧愁，

剃刀剃去你的疙瘩与芥蒂，还你一个愉快的心情，

而镜子，一扫你的憔悴与疲劳，正照出你饱满焕发的面貌！”

理发毕。

史步可 （看着镜子，满意地）很棒！高超的手艺！

孙璧 不敢。

史步可 多少钱？

孙璧 大众价，五元。

史步可 （付钱）辛苦你了，小孙师傅！

孙璧 应该的。再坐一会儿吧。

史步可 不了，再见！

孙璧 （送）走好，欢迎再次光临！

史步可出理发店，下。

第三场 街上（同第一场）

史步可蹙着眉，忍受着炎热，走着。

史步可 热浪缓滞地迎面吹来，太阳火球般悬挂在天空，我觉得我此时之所处就像人间蒸笼——刚理过的头倒是唯一的凉点！啊，上天安排这个蒸笼有什么用意？是不是想通过熏蒸让人们的肉体与灵魂相分？如果上天真是这样用心良苦，那就未免显得玍古，因为熏蒸只会让本已一塌糊涂的混和得更加一塌糊涂！

她叫孙璧——（想了想）挺贴切的名字！她的嗓音很迷人，仿佛能拨动我木讷的心弦；她的话声很动听，尽显家乡话里悦耳的音乐性！啊，家乡话，优美的家乡话，我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用的就是它！

她脸庞上的健康是多么值得赞美！还有，她细心地给我理发，以她娴熟的技术，本可以尽快地完工，但她却慢慢地用了几十分钟——这让我感觉受了优待与渥宠！她用芬香的洗发液和凉爽的自来水给我洗头，手指在我头皮上搔揉，力量均匀，是那么的有节奏！她用擦得干干净净的剃刀，给我刮脸上的寒毛；剃刀带起一丝丝凉沁，她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脸上的小指，无比的细腻轻盈！她还拿出耳掏，一个令人赞叹的小玩艺儿，给我轻掏耳朵，瞬间，一股快感便贯穿半身，让人心生绮念。

啊，小孙，孙璧，一个多好听的名……（说着，下）

第四场 大妈家。内厅。

台中家常布置；台左有一盥洗台，台左墙角有一放置工具的小橱。

大妈正在抹桌子。史步可上。

大妈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抬头看他刚理过的头发，笑）哎呀，我说得不错吧？头发一理，就简直换了一个人了！年轻多了！精神多了！

史步可 （嗅了嗅）我闻到了鲜美的肉香！

大妈 厨房里正煮鸭呢，傍晚我二哥会来！——你在哪儿理的？

史步可 一个叫小孙的。

大妈 （微微皱眉）她？你不该去那儿理的。

史步可 怎么了？

大妈 也怪我临走时没叮嘱你！她啊，手艺是不错，只是……（其实她也说不出为什么不能到小孙那儿理，她只是不愿他到小孙那儿理）——欸，收了你多少钱？

史步可 五元。

大妈 她倒不敢多收……看你，满头大汗，脸也晒红了，赶快去洗个脸吧！我给你打水——

史步可 不，不，我自己来。

史步可到盥洗处，洗脸。

大妈 你这么些年来都是一个人？

史步可 习惯了。

大妈 没找个女朋友什么的？

史步可 没有。

大妈 别骗我！

史步可 没骗你。

大妈 那个小王呢？

史步可 哪个小王？

大妈 就是那次我到你那儿时和我们一块吃饭的小王。

史步可 （笑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大妈 有四五年了吧？我记得清楚，我们坐出租车时，她抢着付车钱呢。

史步可 我和她只是一般朋友。

大妈 她叫慧……慧欣！是不是？

史步可 是。

大妈 她现在呢？

史步可 现在——她和她的相好正在国外休假。

大妈 （哦了一声，用稍许惋惜的口气说）我感觉她对你挺不错的……

史步可 （笑）那是你感觉错了！（他洗完脸，挂好毛巾）

大妈 对了，屋后的管子弄好没有？

史步可 噢，忘了！——我现在就去！

大妈 不急，傍晚来吧。

史步可 没关系，很快就能弄好的！

史步可向大妈笑了笑，到小橱边，拿出工具包，下。

大妈 （看着他的背影）

中年，女人的黄金时期！我的身体，不算苗条，却是比苗条更可贵的成熟与丰腴！我浑身散发勃勃生机，从内到外盈溢着充沛的精力！我的胸脯，噢，令我自豪——不过，也许应该小一号，太惹眼也让自己难受！

我全身兴奋的细胞告诉我，我喜欢一个人，一个刚拿着工具包下去到屋后修管子的人！啊，天，我怎么能喜欢他，我是他大妈啊！

（叹了一口气，不甚苦恼，摇头）

淑兰啊淑兰，你已是四十有三，怎么还尽做不切实际的荒唐的梦想……

大妈继续抹桌子。抹完后不久，史步可回来了。

大妈 弄好了？

史步可 换了几个接头，简单！

史步可把工具包放回墙角的小橱里，洗过手，然后搬来一条小竹椅，坐在落地电风扇前吹风。

史步可 这鬼天气真是热！

大妈 要不要去午休一会？

史步可 睡不着。

大妈 要不，拿本书给你看，打发些时光。

史步可 不想看。

大妈从一个挂在身后钉钩上的精美手提袋里拿出一本书。

大妈 给！

史步可 什么书？

大妈 写得很不错，里面——（脸忽地有些微红）你该成年了吧？成年了看看倒没关系！

史步可 放这儿吧。

大妈 我再去给你切个西瓜！

史步可 不用了。

大妈 （不由分说地）要的，消消暑气！（说着下）

史步可 （看着她的背影）大妈就是大妈，她的热情并不逊色于这个炎夏！

第五场 大妈家。前厅。

傍晚时分

史步可 令人垂涎的菜肴的味香，从厨房飘来，飘出门口。我已摆好了杯盏碗筷，等着客人的到来。客人们很快就要来了！

正说话间，传来一串笑声，由远及近，老安和老钱从台右上。

史步可 老安，老钱！

老安、老钱 小步！

史步可与他们握手。

老钱 （拉着史步可的手）十几年没见你了！——现在在哪发财？

史步可 惭愧得很，不务正业。

老钱 （哈哈笑道）正业？能赚大把大把的钞票就行！——媳妇没一块回来？

史步可 媳妇？八字还没一撇。

老钱 （笑）怎么可能？凭你的魄力，抓它一个两个，手到擒来！

大妈从台左上。

大妈 （向老安）二哥！（向老钱，谑叫）钱包，你怎么也来啦？

老钱 大妹子，晚上请你二哥吃什么？

大妈 养了整整一年、专吃稻谷不吃一点饲料、足有七斤重的大番鸭， 又厚又香的肉拿来白斩，鲜美的鸭血鸭汤用来煮稀饭！——怎么样？

老钱 （垂涎欲滴）太好了！跟着你二哥就是沾光！

大妈 （笑）不过，我可没请你，吃完后请掏腰包好付帐！

老钱 （唉声叹气地）唉，腰包，我的腰包早被我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崽子们掏光！

大妈 （笑）多开花多结果，多子又多福！

老钱 福个屁！有人专得红眼病，专干龌龊事，专贪蝇头利——把我举报了，害得我几乎倾家又荡产！

大妈 （笑）怨得谁？谁叫你两口子老往深山老林钻？

老钱 为了生计，为了妻儿子女，明天我得重操本行，与你二哥一块出车去。——（忽想到一事）欸，你们知道吗，听说瘸脚三出事了。

老安 （讶）哦？怎么回事？

老钱 我也是刚听说的。说他开车从茂石市经过时，蹭了别人的车一下，结果五六十辆摩托车堵围过来，把他从车上生拽下来，一阵暴打，打成了脑振荡。

老安 什么时候？

老钱 就上星期。

大妈 （皱眉道）怎么有如此野蛮的事，也没人管管？

老安 （叹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世道，只要人刁，谁敢管？

史步可 （插问）谁是瘸脚三？

老钱 瘸脚三真名是什么倒忘了——他是个人物，妇孺皆知！他为了爱情，说白了是为了漂亮女人，与别人决斗，结果被人挑了脚筋，坐下残疾，从此走路一瘸一拐！脚也残了，姑娘也没得到，大家都为他可惜，同时也在茶余饭后多了笑柄！最近几年，他不知赚了什么黑钱，突然暴发起来。

老安 听说做轮胎生意。

老钱 照我看，就算车轮滚滚，也滚不了那么快！

大妈 还是到里面边吃边谈吧，菜都已做好的，别让凉了！

老安、老钱 是！

老安 （旁白）啊，让我享用我小妹的盛情！

老钱 （诙谐地）啊，让我吃它个杯盘狼藉！（众人下）

第六场 大妈家。门口。

史步可 （醉步，上）鸭肉美味！

老安 （醉步，上）美酒味醇！

老钱 （醉步，上）我还没醉！

大妈 （在三人之后，上）三个酒鬼！

老钱 酒兴方酣何处去？上小孙店！

大妈 （笑）你的头发并不长。

老钱 不长也要理！

大妈 馋猫想沾腥，反蚀一把米！

老钱 怎么能这么说？——若得佳人垂青眼，愿少活它十年！

大妈 你不怕河东狮猛吼，头顶降惊雷？

老钱 我怕什么？我不像你二哥是个气管炎！不过，说到底，人生孟浪风月事，家中老妻更贴心，此刻酒醉心正明，我得回家办事去！

大妈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老钱 （哈哈一笑）话说一事乐趣长，办完一觉到天亮！

老安老钱向大妈告辞。

老安 小兰，我们得回去了，时间已晚；小步，有空到我家玩！

老钱 大妹子，感谢你的款待，还给你留下没洗的杯盘；小步，有空也到我家玩！

史步可、大妈 再见！

老安、老钱 再见！（两人下）

史步可 （目送两人远去，然后看着夜空中的明月）

我喝了酒，养分留在胃里，酒精却全聚在眼睛！于是我似乎看到，沁凉如水的月光后，有激情在燃烧！啊，我的每个细胞都浸染着兴奋，浩荡的本能仿佛要挣脱大脑皮层！澎湃的激情，浩荡的勇气，想像力在奔踶！一切要感谢我能干的大妈，酿了醉人的米酒，养下七斤重的大番鸭！……（说着，忽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大妈 （忙给他拍背，疼爱地责备）你呀，喝到嗓子眼上了还喝！

史步可 （吐毕，摇晃着站起身，道）没事的，吐掉了就好了。

大妈 还说没事，看你摇摇摆摆的样子，一阵风能把你吹到树杈中！来，我扶你休息去！

大妈搀扶着史步可下。

第二幕

第一场 晒谷场

晒谷场上铺满刚收割回来的豆子。

史步可上。

史步可 热火朝天的农忙到今天总算完工！这收割又抢种的十几天，我帮着大妈在水田里抛秧，在山地里下种，脸也晒黑，手也晒红！而我的身子，白天浸在汗水里，散发健康的汗香，晚上则疲劳地往凉席上一躺，甜睡到天亮！弄得大妈每天早上都得拍着窗子喊：“起床啦！”

啊，天气炎暑，农活辛苦，可是人们却都充满欣喜的幸福！每天从早到晚，山间田头，都是男女老少，辛勤而不知疲倦的他们干着活，谑着笑，还唱好逑小调！啊，闻着土香，摸着泥壤，我融身其中，服膺大地的脉动：一粒种一滴汗一份酝酿，一镰刀一镢头一番丰收！

农忙中，我还看到大妈脸上常常挂着掩不住的喜悦，想必是有感于田亩上喜人的收成！这让她看起来像豆蔻少女，展颜一笑，灿烂花娇！啊，上天，仁慈而慷慨的上天，对人们的辛勤与所付出的汗水，总是给予厚报！

大妈上。

大妈 刚收割回来的豆子，整整齐齐地铺满在这晒谷场上，秸秆上犹带着露珠！太阳挂在天空，像是它们的主！它们将接受太阳近乎疯狂的热吻——它们是被欺骗，还是心甘情愿？啊，潮水过后留下烂沼，爱吻过后只余命薄：它们水灵灵的身躯，将渐渐干枯老黄，并在痛苦的爆裂中把一粒粒子实滚满全场！——啊，它们，另一类可怜又伟大的女人！

史步可 （看见她，问候）大妈！

大妈 手指没事吧？

史步可 （伸了伸左手小指）被镰刀拉了一道小口，已用了创可贴，不碍事了。

大妈 （笑）这个农忙多亏有你相帮——想不到你干起活来也真生猛，像那能拼命的三郎！

史步可 （笑）我不行，光知死卖力气！

大妈 你说今天要去市里？

史步可 （点头）去办件事。

大妈 如果要去市里，去前得把头发理理，又长了！——（微吟一会）还是上小孙那儿理吧，她理得不错！

史步可 （笑）我也正想上她那儿理呢——我现在就去？

大妈 早点去也好。

史步可 那我去了！

大妈 去吧。

史步可下。

大妈 （看着他的背影）

这农忙的每一天，我都在亢奋中度过！我感觉青春仿佛又热烈地醒活！朝夕相处，并肩劳作，不曾耳鬓厮磨，也没有衷肠诉说，但我的心却已不可救药地一厢情愿地犯下了错！我不知该惊惶，该抵抗，该任其自然，还是该——该推波助澜？

啊，仁慈的上天，请告诉我，陷入爱慕深潭的人，该如何才是摆脱？

第二场 理发店

店中一位清丽的女孩，她叫小方，是孙璧的徒弟。

史步可上。

史步可 来到孙璧理发店前，内心有异样的兴奋；我不过是来理发，却又像是来赴一场没有约定的约会！（进）

小方 （热情地）理发吗？

史步可 小孙师傅呢？

小方 （打量着他，笑了笑）你是史先生吧？我认识你的！——（转头朝里喊）孙姐！

孙璧从里应声而出。

史步可 小孙师傅！

孙璧 史先生！

史步可 一月不到，头发又长了，又要麻烦你了！

孙璧微笑着让他坐好。

孙璧 （到台前）

上天安排了一个人出现在你面前，可是你却难以洞悉这个安排是上天的善意抑或揶揄！

啊，他是令我怦怦心跳、浮想联翩，可是我要警惕不受外表影子的欺骗！他是令我心驰神往、难以抵抗，可是我得明白梦里最易上当！

啊，他是一道闪电，可以将黑暗照亮，可是须臾便会远去，无痕无迹！他是一滴露珠，可以使晨曦有诗，可是转瞬便要蒸烘，无影无踪！

啊，孙璧孙璧，如果你足够聪明理智，请使出你的矜持！就算他是九天的菁华，人间的奇葩，你也要板起脸孔，不屑一顾！（说完，回到史步可身后，给他披上围巾）

小方 （到台前）

是谁理发技艺高，全镇排首翘？是谁把家传医术学，深谙针疗与百药？是谁天生多慧质，心灵手又巧？啊，不说你们也知道，她就是我最敬最爱最钦最佩的孙姐！

孙姐她，恰似九天仙子下琼瑶，风韵清丽人窈窕；孙姐她，又似腊月寒冬雪中梅，模样儿娇柔，骨子里却无比高傲！啊，暗地里倾慕的男人不知有多少——自惭形秽者，免开尊口；不知死活者，死缠烂打，踏破门槛，苍蝇般讨厌地嗡嗡乱叫！

不过，男人们，你们悲哀吧，凭你们的熊样我孙姐怎么看得上！（说完，来到孙璧身侧）

开始理发。舞蹈，音乐起。孙璧与小方共唱理发歌，后台伴唱：

“头发，头发，

英俊小伙的刚劲，

漂亮姑娘的柔长，

襁褓小儿的稀疏浅黄，

古稀耆老的苍苍如霜，

艺术家的鸟窠般蓬乱，

大忙人的渐现濯濯之童山！

啊，要我建议，毋论尊卑贵贱，男女老少都来理头，

剪子剪去你多余的烦恼，

梳子梳平你心中的忧愁，

剃刀剃去你的疙瘩与芥蒂，还你一个愉快的心情，

而镜子，一扫你的憔悴与疲劳，正照出你饱满焕发的面貌！

啊，要我建议，毋论尊卑贵贱，男女老少都来理头，

剪子剪去你多余的烦恼，

梳子梳平你心中的忧愁，

剃刀剃去你的疙瘩与芥蒂，还你一个愉快的心情，

而镜子，一扫你的憔悴与疲劳，正照出你饱满焕发的面貌！”

理完发。

孙璧 头发理毕！

小方 先生精神焕发，顿现勃勃生机！

史步可 啊，叫人十二分满意！

史步可付钱。

史步可 （付过钱后，旁白）她只肯收五元，这让我有点过意不去，她的周到服务实在远超所值！

孙璧 （向史步可）史先生你说要去市里，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会不会太麻烦你？

史步可 但说无妨，别客气！只要是姑娘的事，我都愿意效劳！

孙璧 （微笑）我想托你帮我买个新款的电吹风。

史步可 没问题，我记下了，新款电吹风！

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上，走到孙璧身边。

男孩 （白）我叫孙小石，昨天刚从英国回到家，今天一早到姐姐的店里来转转！——（向孙璧）姐！

孙璧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小石 来看看！——（看见小方，问）她是谁？

小方 （笑）我是孙姐带的徒弟，我叫小方，你就是小石吧？

小石 （点点头）原来是小方姐！——（又看着史步可，问）他呢？

孙璧 一个顾客。

史步可 我叫史步可，历史的史，步行的步，可以的可。

小石 你好，我叫孙小石。

史步可 （赞道）小石的名字无人不知，年纪小小，却以数学扬名剑桥！

小石 不敢！

史步可 （笑）剑桥确实是个好地方，我也曾在剑桥呆过一段……

小石 （高兴地）是吗？想不到我一回来就遇上了校友！

史步可 （笑）不过，我和你相比不啻天上地下！我在剑桥从事一项高尚的事业——倒卖票证！什么学位证、资格证、毕业证、车票、船票、门票，一应俱有！而且，每弄到钱后，我们几个人就钻到小酒馆去，昏天黑地地喝！后来猫一样的警察闻到了腥，我们便再无英雄用武之地了，只得灰溜溜地打道回国！啊，一段灰色的经历，现在回忆起来，却有点像喜剧！

小石 （笑）你在剑桥可比我有意思多了！——你很能喝酒吗？

史步可 还行。

小石 我第一眼看到你便觉投缘，有空到我家喝酒去！

史步可 你会喝酒？

小石 （笑）不会，所以想向你学学！

史步可 （也笑了）只要你有广大的胃口，一切便不用学！——（看看手表）哦，不早了，我还得赶去市里！小孙师傅，你的电吹风，我记下了，定不忘记！小孙师傅、小方姑娘、小石兄弟，再见！

三人 （合）再见！

第三场 酒楼前

史步可携一黑色真皮提包，从台右上。

史步可 要办的事总算办完！那位主儿，官儿不大，摆格耍威风拿腔作调的功夫，却是皇帝也不如他！

现在我来到悦有酒铺，这是一家百年老号，有一流的掌勺师傅！

我的肚子并不饿，但味香却蛊惑了我的双腿，向里走着！

瘸脚三 （跛着腿，从台左上）悦有酒铺，最拿手的是豆腐，煎焖卤，炸拌煮，色样赏目味道独！啊，点盘悦有好豆腐，天公羡来神仙妒！

两人至台中，打一照面。

瘸脚三 啊，这不是步可吗？

史步可 张正？

瘸脚三 （兴奋地）老同学！

史步可 （兴奋地）铁哥们！

两人拥抱。

瘸脚三 （笑）今天是吹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里！

史步可 （笑）乍一见面，还真不敢认你了：脸庞大了，身子壮了，肚子也颇具规模了！

瘸脚三 （拍拍自己的肚子，笑）这是内无点墨的草包肚，只装脂肪只装酒！

史步可 小不点呢？

瘸脚三 小不点？他随他老舅跑江湖，走南闯北，混得不错！正所谓：鱼为奔波始化龙！——（笑）步可，想当年，我们潜到农场偷梨，看园的黑犬凶恶异常，挣脱链子猛扑上来，竟把小不点的小腿咬伤！我们发誓必报此仇，于是一周后，便有了狗肉香飘山沟！啊，那是迄今为止我吃到的最香的狗肉！

史步可 （乐）这事你还记得？

瘸脚三 （笑）怎会不记得？就算忘了自己是谁，我也决忘不了人生中的这等美事！年轻的时光叫人回想……啊，年轻的时光里有太多美妙的回忆！

史步可 是啊——年轻时代的我们，哪怕总有些肤浅浮躁，但怀揣理想，激情燃烧！

瘸脚三 步可，当时，你可是我们三人党的灵魂与中坚！每有空时，我们便来到河对岸，坐在草地上，听你宣讲令人激动的主义！你的睿智与雄辩深深折服我和小不点！你是伟大的演说家、伟大的政治家！啊，直到现在，回忆起你的演讲，我仍心潮澎湃！

史步可自笑，忽注意到瘸脚三的腿。

史步可 你的腿……

瘸脚三 （见他惊诧，拍拍自己跛瘸的左腿，笑）我有许多辛酸的故事，这条腿记载着我荣辱的历史！啊，昔年矫健的短跑王，今成跛腿的瘸脚三！

史步可 （更讶）你就是瘸脚三？

瘸脚三 （笑）他们送我这个尊号，也算妥帖，没什么不好。

史步可 人们传得沸沸扬扬，说瘸脚三在茂石出了意外……

瘸脚三 （笑骂）他妈的，又不知是谁捕风捉影、造谣瞎编，这些不长出息的王八龟孙，他们像夏天的黑头小蚊，招人讨厌，又叫人头疼！不过，你若真去计较，那就正上了他们的圈套！谣言我见得多了，也已习以为常……走，步可，上雅座，知心旧友相逢不易，不醉不休！咱们最好如同学生时一样闹它个通宵！

史步可 通宵就通宵，不通宵反辜负了上天给我们安排的这次邂逅！——（忽想起一事）哦，不过……

瘸脚三 什么事？

史步可 镇上的孙璧姑娘托我买电吹风，我已答应她傍晚时给她带回去！

瘸脚三 （对孙璧的名字似是敏感）她？电吹风该不急用吧？——没关系，车队我很熟，到时搭给他们！

史步可 这行吗？

瘸脚三 怎会不行？包管搭到！你且放心，走，我们到雅座痛快喝酒去！

史步可 （笑）既然如此，那看来我就只得放心喝酒了！

瘸脚三 （笑）正是！——谈笑煮酒，英雄指点古今！

史步可 览天阅地，重觅昨日豪情！

两人哈哈笑着，进。

第四场 酒楼。雅座内。

史步可和瘸脚三坐于雅座中。

一侍者手持茶壶上。

侍者 东方已白，喝光的酒瓶也已一长排！

雅座里贵客的海量让人吃惊，但更令人称奇的是他们的投契，他们似有永远也谈不完的话题，话匣一开，便如滔滔江水奔流不尽！

他们已喝完酒，我且给他们沏上一壶浓酽的香茗！

侍者进雅座，给两人倒茶，说请慢用，然后把茶壶放在桌上，下。

瘸脚三 （看着侍者下，问史步可）醉了么？

史步可 醉了。

瘸脚三 别说醉了，要说没醉！（晃晃自己脑袋，只觉软如绵絮，不由笑）哈，我也醉了！

步可，我是不是一个可怜虫，一个傻瓜，活该成为笑谈，竟为了一个女人的美貌而与人鲁莽地争斗？

……啊，冲动，本能的冲动，是不是只是一个笑话，它既不珍贵，也不可爱，而只带来伤害？……想起那一幕，我被马刀砍中，痛苦地倒在血泊中——啊，我倒下了，这是一个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内心的屈辱远胜于肉体的痛苦！

史步可 一个男孩是倒下了，但一个男人却真正地站立起来！

瘸脚三 男人，男人……（长长地吁了口气）男人，细细想来，是一个多么悲壮的称呼！他在这社会中的角色就是盲目地争夺与战斗，为生存而战，为尊严而战，为女人而战！（自嘲地一笑）啊，为女人？女人值得战斗吗？其实不值！可是，面对令人心动着迷的女人，要男人抛弃追逐女色的本性，又是谈何容易？——这就是悖论与矛盾，是也不是？

史步可点点头。

瘸脚三 （晃了晃身子）过去的作为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了，令人目不暇接的现在与未来又扑面而来！唉，步可，可是我现在却更苦恼……

史步可 更苦恼？

瘸脚三 游戏于庸脂俗粉中，我曾得意地认为这是人生的唯一快乐，可现 在，我却对这种生活有说不出的厌恶与反感！我迷失在了歧途，陷入了泥潭，心理与身体都偏离了正常方向，至于高贵的精神，则早已可怜地枯干！我想改变自己，让道德重回我心，过上因道德而幸福的生活！——而且，我喜欢上了一位姑娘。

史步可 一位好姑娘？

瘸脚三 是的，她是位好姑娘！她浑身上下，每一点都闪闪发光，叫人难忘！可是，她又冷若冰霜……唉，令人既感希望渺茫又心有不甘！

史步可 莫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瘸脚三苦笑地摇摇头，然后看了看窗外。

瘸脚三 啊，天快亮了，黎明又将来！

史步可 是的。

瘸脚三 天亮了，好家伙！——来，步可，咱们干了这杯酽得发苦的茶！新的一天，人们将忘却惋惜和遗憾，去迓迎新的惊喜和希望！

两人身子摇晃着从座上站起，干杯。干完，两人离座。

两人 （互看彼此的醉样，哈哈大笑，同道）啊，天亮啦，我们两个步履踉跄的醉鬼，要搀扶着下！——啊，两个步履踉跄的醉鬼，搀扶着回家！

两人互搀着，醉步下。

第三幕

第一场 孙璧家。客厅。

小石坐在圈椅上看书。

小石 （放下书，起身）步可大哥，我的莫逆之友，忘年之交，怎么还不来？他的名字也真有意思——步可，步可，何谓步可，跬步可以千里是也！

史步可上，左臂打着绷带。

史步可 （白）那个夜风习习的夜晚，我走过田埂，穿过竹林。我鲁莽的手臂不小心惊着了正在竹叶上甜憩的兄弟；我来不及道歉，生性多疑的它便毫不犹豫地用牙齿给我一击！看，直到现在，半条手臂还又红又肿，像红萝卜！

小石 （见了史步可，高兴地）步可大哥，你可来了，我等你大半天了！我爷爷的药管用吧？

史步可 管用，肿已消了一圈。

小石 （搬来一把圈椅）步可大哥，坐！待我姐姐回来后给你换药！现在，咱们来聊天，我向你推荐一本书。

史步可 （坐下）什么书？

小石 一本好书！书中，人生的豁达、意境、诗性等等，不再是简单的以资玩味的轻飘精神，而是批判世俗社会之世俗生存的锐利武器！书中，透彻的批判，令人震撼，催人猛醒，它让思想回到生活的原点，并从原点出发诠审着历史、现实及日常！

史步可 看来是一部哲学与生活的力著！

小石 只可惜它不好卖，能发现它的价值并愿意掏钱的人并不多。

史步可 （笑）只要它真的好，它应该会畅销——在泥沙也热卖的时代，金子不会受到亏待！

小石 （也笑）真的吗？只可惜——

史步可 可惜什么？

小石 这本书还在我脑子里没写出来！（两人齐笑）

孙璧上，手里拿着捣好的草药。

孙璧 （正见他们笑，问）你们一大一小，说了些什么，竟这么开心？

小石 （没回答姐姐，向史步可）步可大哥，什么时候钓鱼去？

史步可 河潭皆干，还钓得有鱼么？

小石 （一本正经地）有！钓鱼最要紧的是诱饵，要让它好好地上钩，就要千方百计投其所好！

孙璧 （笑）别听小石胡诌！

小石 （看着姐姐，目光里闪着狡黠）我胡诌么？钓鱼是门学问，有人不得要领，枉徒夜不成眠……

孙璧微微嗔了小石一眼。

小石 （假作不见，继续）不过，我要赞美她，她的柔情可以融化坚铁精钢，她的勇气必定征服巨岳崇山，……

孙璧 （忙打断他的话）少耍嘴皮！我得给史先生换药了，打开左边的柜子，拿些纱布来！

小石做了个鬼脸，去取纱布。孙璧熟练地解开史步可的绷带。

孙璧 肿消了不少了，估计再过半月就可大体痊愈了。

史步可 我愿它快些好，那边每天都像催债一样催着我回去。

孙璧 伤好后你就要回去了？

史步可 工作已撂下了好几个月，不得不回去。

孙璧 （轻轻地）哦。

上好药，孙璧拿过小石递来的纱布，给他包扎好。

小石 药换好了！姐，待会儿弄几个好菜，我想请步可大哥在这儿吃午饭。

史步可 不用麻烦！

小石 没关系，且尝尝我姐的烹饪手艺！今天一早，我就从自家塘里网了一尾大草鱼——我姐焖的草鱼，钓鱼台国宾馆的国厨们，怕也难望其项背！

史步可 （笑）听你一说，我也垂涎！只是现在我得去老姜家，他喜得头孙，大摆喜宴，千叮万嘱要我一定过去！

小石 这么不巧——那晚上？

史步可 晚上也得在他家，只怕走不开。

孙璧 （插道） 切记不能喝酒！

史步可 我记得。

小石 （笑）那……反正我家塘里的鱼多得是，都等着你！

史步可 你的盛情我心领！药换好了，我现在就赴宴去！孙璧姑娘，小石兄弟，我且告辞！

史步可向姐弟俩告辞，下。

小石 （看着他的背影，嘻嘻笑道）姐，要不要我帮忙？

孙璧 帮什么忙？

小石 帮什么忙你心里不知道？

孙璧 （脸一红，抬起手）看我不打你！

姐弟两个在台上追逐，欢笑地追逐。最终，小石给姐姐“撵”下了场。台上剩孙璧一人。

孙璧 我已努力地、小心翼翼地不让他闯进来，可是，一粒暗萌于我心田的不起眼的小小种子，却在关键时刻胳膊往外，使我的一切抵抗徒劳！我已无法掩饰了——我一向坚不可破的心卡已被冲破！这让我很是难过；我已不再是能明辨是非、能睥睨不屑的我！

啊，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状态！我不能进入糊里糊涂的全是感觉的深潭；我要在他身上找到令人讨厌的地方；我要对自己说，以前他不是好人，现在浑身缺点，而将来也不会有变好的指望！总之，我要全力地贬抑他，不惮于用最偏激的方法！——啊，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的感觉已错得不可救药：越去发现他的缺点，就越发现他魅力闪现！

唉，现在，该热烈地去爱、去实现心中激漾的情怀，还是该好好地去睡个觉，让激情与热望在梦醒时自动冷却消弭？——啊，我想，稳妥的做法是选择第二种，可是我又害怕，害怕因此而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精彩！

世上的东西，有开始就有结束，爱情也不例外；当有一天爱情凋谢时，留下的是幸福，还是伤害？——啊，我也知道，为了不受伤害，最好不要去爱，可是，爱一个自己愿意爱的人与不去爱一个自己爱的人，这两者哪个伤害更大？

啊，孙璧，可怜的女人，在爱的门前徘徊，既对幸福充满憧憬，又自己跟自己为难似地困恼担心……

（长长地苦恼地叹了口气）啊，孙璧，理智正处下风的孙璧，就算你鼓足勇气去爱，你想过没有，你的爱是不是单厢情愿，会让他感到孟浪，又让自己感到难堪？……啊，天，我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场 孙璧家。院子里。

夜晚，皓月当空。

孙璧 天心中皎洁的月亮，你想必最理解我的惆怅，家人都快乐地去做客，可我却更愿意在院子里让你静静地陪着我！

史步可左臂挂着绷带，上。

史步可 （到院子门前，叫）小石！

孙璧 谁啊？

史步可 小石在吗？

孙璧 哦，是史先生！小石去亲戚家做客了！

史步可 他说借本画册给我看的——既然他不在，那我改天再来！

孙璧 就要走了吗？不坐会儿？我二姑远嫁荔枝之乡，今天捎来了新鲜荔枝，吃几粒后再走不迟！

史步可 荔枝？

孙璧 快进来吧！

史步可进。孙璧拿出一大串荔枝，史步可尝了几粒。

史步可 （笑）好荔枝，不过有点烂地瓜的味道！

孙璧 （笑）路途太远，捎到这儿时已不是最新鲜！

两人在皎洁的月光下，不知怎的，竟忽觉彼此间气氛有点尴尬。

史步可 （旁白）在她面前我竟有些失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向她，解窘似地）这夜晚多宁静啊！

孙璧 （旁白）在他面前我很紧张，可是我发现他比我更紧张，虽然他掩饰得高明，但却逃不过我的眼睛！我喜欢他紧张的样子，这让我欣喜地发现我们是同一把琴上的同一根弦！——（向他）是啊，月色多美好！史先生……啊，史先生叫来显得生份，我可以叫你史大哥么？

史步可 怎么称呼都可以。

孙璧 （嫣然一笑）那我就叫你史大哥了！——史大哥，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史步可 孙璧姑娘，你与令弟一样皆聪敏过人，会难住你的问题，生性鲁钝的我可能更答不上来。

孙璧 （笑了笑，然后沉吟一会）有一位姑娘，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她喜欢的这个人是真的没感觉还是故意在装聋作哑……史大哥，你说这位姑娘该怎么办？（说完，眼睛无畏地看着他）

史步可 （旁白）啊，天，她澄澈明亮的眼睛望着我，竟比天上皎洁的月亮还亮，看得我颤栗不安！她带着埋怨口气的话语，对着我说，更像是天上的闪电，击得我无处躲藏！我是狮子般的勇士，可是，在她面前我却失去了听从自己命令的自如……

孙璧 （旁白）他的震惊失措，让我心满意足！我要骄蛮泼辣一次，捅破窗户纸，对他说：如果愿意，请伸出你的手，让两人的手坚定地携紧，让两颗心从此彼此倾听；如果不愿意，请藏起你的手，放进衣袋里，让脆弱的心戴上冰冷的面具，从此不再痛苦地猜寻！

史步可 （旁白）我愿意，我愿意，我激动得直想哭泣，怎会不愿意？我心里多想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生怕这个梦，一没握紧便飞走！

旁白归旁白，事实上两人在心里活动的同时，一句话也没交流。两人互望着，孙璧开口 “史大哥……”，但想说的终究说不出口。然而姑娘热烈的眼神早将他融化，史步可情不自禁地伸出激动得有些颤抖的手去拉她的手。

史步可 （激动万分地）小璧姑娘！

孙璧 （开心而羞赧）史大哥！

音乐起，两个可爱小丑做着滑稽动作，上。

小丑甲 月下有老人，

小丑乙 一线注佳缘！

小丑甲 百年修得面相见，

小丑乙 千年修得心相连！

小丑甲 海枯石烂天地间，

小丑乙 两情相悦永不变！

小丑甲 我蹈舞步露笑脸，

小丑乙 我弹琴瑟来祝愿！

两人 （合）哈，哈哈，

泪落复欢忭，

苦辣又酸甜！

第三场 大妈家。

大妈、老安、老钱在厅中。

老安 （扬了扬支票）我向妹妹借钱，问明用途，她痛快地应允，并刷刷刷把支票写就！兄妹亲，明算帐，做完辣椒生意，年底定归还！

老钱 （白）鸟为食奔，人为财忙，没钱没米的日子，说不出的惨！我和老安将上烟台，那儿想来好发财！——（向大妈，笑）大妹子是第一印钞厂，也借个三万五万给我使使，不要都堆在床下霉蚀！

大妈 （笑）你这个算盘精，借你没问题，我只收十分利！

这时，史步可上。

老安 小步，手臂好了？

史步可 今天刚把绷带拆除！

老钱 （向史步可笑）你应永记竹姑娘的恩情，美丽娇娆的她只向你献吻，别人都没这个福气！

史步可 （叹）确实够倒楣！幸亏孙家祖方灵！

大妈 （向老安老钱）欸,最近听说瘸脚三正追求小孙姑娘，这是真是假？

老钱 （哈哈笑道）你的消息也未免太闭塞！这是好几年的事了，你却才听说！以前瘸脚三没钱，所以女人不跟他；现今他富得像大爷，若不能如愿以偿，那才叫见鬼！眼看娇滴滴的美人入他的怀抱，我们心里只有滴溜溜的酸！啊，有钱能叫鬼推磨，何况只是赚个娘们人！

老安 我想无可厚非，花儿哪肥哪安家！

老钱 （谑）是啊，最肥莫过牛屎巴！

大妈在旁“唉”地叹息了一声，也不知她叹息什么。

史步可 （旁白）乍听老钱的话，我心起波澜！如果他说的不捏妄，那我将两难！一面是挚友间珍贵的友谊，一面是异性间纯美的恋情，我该如何衡平这两者，我该如何取舍与决择？啊，且让我烦乱地叹口气，纵知叹气也解决不了问题……

老安老钱此时向大妈告辞。

老安 小兰，十一点了，我们得告辞了；我广东的朋友十二点左右会到，我得在家备茗迎侯！

大妈 不在这儿吃午饭？

老安 不用了。

老钱 （笑）没关系，还有下回，大妹子，你的鸡呀鸭呀且让它在窝舍里多养几天！

大妈 （笑骂）你？鸡粪你也休想沾边！

老钱哈哈而笑。老安老钱向大妈和史步可挥手作别，下。

史步可 （目送他们下，然后向大妈道）那边又来电话催我回去了，可是，小镇上的生活安宁自得，又有大妈的悉心照顾，我真舍不得走！

大妈 （笑）那就留下来，不要走了！外面是谋生，这儿也照样有生可谋，到哪边还不一样？

史步可 （笑）确实值得想想！

大妈 你留下来多好啊，水管啊、电器啊、液化灶啊，坏了就有人修了！（忽记起）噢，差点忘了——我现在到街上去买瓶酱油！小步，厨房里正炖着汤，要记得去看，别潽了。

史步可 （笑）还是我去买吧，别让我看厨房！

大妈 （笑）也好——那快去快回，记住，买赖记老抽王！

史步可 知道！

史步可下。

大妈 （看着他下，脸上泛起少女般的动人神采）

昨天夜里一个梦，一个荒唐的梦，到现在还令我害羞！在该死的梦里，我梦见该死的我与我的小步相遇：我们喁喁私语，我们目光接触在一起，我们在一个风光旖旎不知名的地方欢快地云雨……啊，天，徐娘之年的我怎么还做这种少女的梦？

我深切地记得我的内心曾多少次响起怂恿教唆的声音，曾多少次燃起疯狂放荡的念头，但都被我一一压制！也许，我炽热的渴望与爱慕，正因为长久的压抑而沦浃进了肌髓且又无路可去，只好在梦里井喷般尽情地渲发！

啊，爱一旦爱上，你可以克制，但无法断割；它的要命在于它总按它不可理喻的逻辑一天天更火热！——我得咬着牙加倍努力地去克制，尽量掐灭放纵的任性之火，而去燃起醇化的内心之光！克制，默默的克制，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我必须在痛苦中学会汲取幸福！

我已把女人的爱深藏，藏到他根本无法知道，而把大妈的爱热烈地释放，以此作为最佳的伪装！我的行动光明而坦荡，可是，内心却总免不了有些犯罪之感——啊，心里动过的那些歪诐的绮念就是一桩桩不可饶恕的念罪！（叹息一声）唉，人如果不犯罪，白璧无瑕，那该多好啊！不过，生命中若要完全杜绝这种念罪，这种快乐的、对己不对人的念罪，那么，生命该少了很多叫人留恋的滋味——还好，仁慈的上天啊是真的仁慈，他只让他的孩子们做凡夫俗子，并不苛求他们十全十美……

第四幕

第一场 史步可家

厅子宽敞但疏于打扫，家具华美却随意摆放。

史步可托着一碟刚煎好的蛋，腰间系着围裙，从台左上。王慧欣从台右上，两人不见面。王慧欣给他家打电话，电话响。

史步可 喂……

王慧欣 是我——听不出我声音了吗？

史步可 啊，慧欣，是你？！

王慧欣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史步可 一段时间了。

王慧欣 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史步可 你不是去欧洲了吗？

王慧欣 没去！——唉，情爱不过是昙花一梦，还是和朋友们在一起开心！晚上到我家来，开个party，老朋友间叙叙旧！

史步可 晚上？看情况吧。

王慧欣 一定要来！

史步可 这个……好吧。

王慧欣 我听你口气有点勉强！

史步可 （无奈地摇头）碰上你，真没话说——好吧，我保证！这样行了吗？

王慧欣 （笑）这还差不多！你，呣……还是留着晚上谈吧！（又快乐地笑）好啦，现在我给小薛她们打电话，记住，准时六点，迟到一秒便挨罚！

史步可 明白。

王慧欣 晚上见！

史步可 晚上见！（王慧欣转身自下）

史步可放下电话，解去围裙，端起小碟，闻闻煎蛋。

史步可 不太焦，恰到好处！

（又道）啊，像我，又恢复了寂寞孤单！寂寞而有自得，孤单而有坚守！我已是习惯，并因习惯而上升为欣赏，在这冷漠纷乱的世界中，且由自己给自己一份安慰温暖！

我心中想起了小镇上温婉动人的她，不由泛起一丝惆怅！我虽然自认为已走出了利己的泥潭，一心为他们的幸福祝福，可是，在我心底、深深的心底里，却是爽然若失！我虽然知道“舍”比“取”是更高的爱，可是，真的舍出时，痛苦又忍不住隐隐地袭来，像蚕虫在心头轻轻地咬噬！

呵，不过，太阳每天依旧升起，浩瀚的大海将净化伤心的水滴，热爱晨曦下的露华与雨霁后的空气的你，不要黯然，不要叹息，背昨面明，生活继续！

这时门铃忽响。史步可开门，门一开，不由愣了。孙璧风尘仆仆，提着三四个行囊，站在门外。

史步可 （由于意外和激动而显得有些慌乱）你……，我……，你应该打个电话，我好到车站接你……

孙璧 （用既渴慕一见，又责备嗔怨的复杂目光看着他，道）我找得到！（她言下之意是“无论你跑到哪里，我都找得到你”）

史步可忙帮她提过行李，把她请进屋去。孙璧进屋后，在桌上打开一大提包。

孙璧 你大妈给你捎来了板鸭、香菇、豆腐干、草药，还有其他一些土特产……（她边说边取出，不多时便摆满了一桌）

史步可 捎了这么多东西，大妈真是大妈！——小璧，回来的时候，我本想见你一面，可是又想还是不见的好……我写了封信，托小石给你……

孙璧闻言，抬起头来，盯着他看。

史步可 （给她看得颇不自然，欲解释地）我……

孙璧 （眼里泛着嗔意）我该气你呢，还是该骂你？

史步可 我和张正是好朋友……

孙璧 我知道你很伟大，伟大得让人想狠狠地扇你几个耳光！——今天我来是看一眼的，看一眼了就走！

史步可 （惊）去哪？

孙璧 反正我在这儿也不受人欢迎！

史步可 （苦笑）我才是这儿不受欢迎的人……

孙璧想狠狠地再数落他几下，但想说的太多，一时全挤在喉咙里，倒一句也没说出来。然而，无声胜有声，无声的数落更叫史步可招架不住。

史步可 （给自己解窘似地）渴了吗？我给你倒水去……

孙璧 不渴！——你那位好朋友让我转告你，他已在云南定居了，欢迎你有空到云南去。这是他的电话号码。

史步可 （吃惊地）啊……（看着她）你对他说了什么？

孙璧 （眼睛调皮而灵动地一转）别这样看着我。我什么也没说。

史步可上前握住她的手。她扑入他怀中，仿佛再也忍不住了，委屈地哭了起来。史步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哭个痛快。哭毕，她扬起脸，向他嫣然一笑，美如雨后梨花。

孙璧 我真是不争气，哭哭啼啼的让人笑话。

史步可 哭了好——雨过后才有天晴。（他看着她，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爱意）

孙璧 （心里一甜，环视屋厅，抓到了话题）哎，你这人有手也有脚，怎么屋子却又脏又乱？

史步可 （笑）你来之前若有先给我打个电话，我说什么也得打扫一下！（顿了顿，又笑）小璧，旅途劳顿，想也饿了，咱们吃饭去，上海鲜馆！

孙璧 你不是煎了蛋么，让我看看——呵，这么焦也能吃？

史步可 （笑）这样的日子将成为历史了，因为，从即日起我将聘来一位内务大臣，只是不知她答不答应。

孙璧朝他可爱地撅了撅嘴。

史步可 （笑）你嫌官小？它可是终身职位，权大于天，管辖一切！

孙璧 瞧你的贫嘴！（说着与他相视一眼，携手并步，幸福地笑）

这时音乐起，两小丑动作滑稽，上。

小丑甲 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丑乙 好心人得天垂瞩！

小丑甲 芙蓉出水莲并蒂！

小丑乙 长松青藤枝连理！

小丑甲 凤凰并翔双翼比！

小丑乙 鸳鸯一双来相聚！

小丑甲 啊，人生如梦戏一出！

小丑乙 戏里又见人生梦！

小丑甲 且问幸福在何处？

小丑乙 幸福在相处！

小丑甲 且问幸福有多远？

小丑乙 幸福就在你眼前！

两人 （合）啊，我俩手拉手，肩并肩，

祝愿天下有缘人，

幸福美满又团圆！

全体演员鱼贯而出，到台中央，谢幕。

二○○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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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赖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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