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愉悦尽在言中

全国“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虽名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短短几行三字经似的“自撰墓志铭”，把个启功先生自画像推到了我们面前。读之，俏皮也有；品之，机趣也有。作为一个集研究与创作于一身、跨学术界与艺术界的两栖式人物，启功的豁达、从容、诙谐与潇洒，不独体现在那些华章美文之中。也许，平常的言谈里更能将这种品性流泻无遗，让人听来不禁顿生一种参禅悟道般的会心微笑。特以先生诗词的集句为小标题，与读者共同品味先生言谈中的那拈花一笑似的愉悦吧。挚友驴马熊。鄙人驴肝，掏来一样红

全国作为饱览名迹、心慧眼疾的一介名士，启功身边自然麇集一大批学人弟子。在他们面前，先生的那份诚挚，便常常挟裹着对人生的领悟、对生活的信念款款道来，令人忍俊不禁。一日，张中行先生去启功处，启功竟无事生非地调侃开来：“到我这儿来的都是兽类，有驴，有马，有熊，还有獐——你这个獐可不算在内的哟。”以兽类谐指人名，可谓自嘲一绝了，由此，仿佛让人窥见“鄙人也有驴肝肺，他时掏来一样红”的人生感悟了。一友送去新著求教，先生竟如此调侃地赞誉道：“真是摸老虎屁股如摸婴儿肌肤，解剖狮子如同解剖虱子了。”发出内心的赞赏，偏偏以“不雅”的兽类作比挟带而出，如此透彻而机智之语，不正见启功风格之一斑？善于调侃他人是一种理解，善于调侃自己则是一种豁达。大凡找启功鉴定字画的人，无不有如此感受。是精品，他掏心窝子说；是常品，他不疼不痒地说；是赝品，他嘻嘻哈哈地说，末了还敬书“启功拜观”云云，可谓反话正说了。学者的含蕴调侃也与他人不一般，总是散漫着一股墨香，几缕书韵，鲜活也有蕴藉也有。一日，某位后学者捧着自己的《作为学者的启功先生》书稿，请求审核。先生信口读到一段，大意说，启功一生坎坷，倍感人世艰辛世态炎凉，所以才形成开朗乐观性格。一般人认为，此性格同“有意排遣相关”；而作者却认为：“那是基于他浸心于艺文的愉悦感、博学多成的充实感带来的自信与超然。它哪里是什么自轻自嘲，分明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悠然自得！”读到这里，先生不觉朗声大笑：“哈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还真是这样呢！”一句政治性的惯用语，一句开心似的玩笑话，让人仿佛看到了先生内心深藏的返老还童、返朴归真的人性美真天性，那不正是他遇到相知相识时才有的童真童趣的宣泄吗？闲吹乞食箫。弄些蹊跷，博学见解超

全国一口深井，溢出来的是清泉；启功博学渊识，指点鉴别字画，吐出来的是至诚。平和也罢浅白也罢深奥也罢，那里总有一股子清泉般的甘洌香醇。分明是蹊蹊跷跷之语，却又透露出真知灼见之意。有人求教争论得颇多的文学史写法，启功干脆送他一句：“你爱怎样写就怎样写！”不是么，不拘一格，方能显示出标新立异之潇洒。有人津津乐道于笔法技巧，向他请教“执笔之法”，启功直白而言道：“没听说有夹筷之法的。怎么方便把菜饭送进嘴里，就怎么夹。写字的道理为什么就不一样？怎么写得顺手，怎么写得好，就怎么执笔吧。”

全国一个“夹筷法”的比方杜撰，就巧妙地道出自己的见解，论学如斯，可谓直白而得体了。一日，学人拿来《兰亭序》，同启功议起了书法。先生说，结构之重要在乎用笔之上，讲字应有横撇竖捺的“四个中心”。学人不解便问：既然欧褚颜柳字体都符合四个中心说，那么这几大家字的结构不是一样了么？为什么它们的面目各有不同呢？启功听罢，再次作比道来：“我们都是人，人的骨骼基本是相同的，但每个人的脸形各异，胖瘦不一；穿的衣服也各色各样，所以就不同了。一批人则个子有高有矮，但坐在一条长凳上，从屁股到肩却基本是一样的。高的人是在于腿长；妇女是在于脖颈长眉眼细上，如此而已。”你看，明明是谈艺，只是以人的直观比方，就把道理讲了个透彻，全然避开了深奥的美学原理之类，可谓非大手笔难言此理啊。即便以大白话讲解古文，出自启功之口，也变得平易随和了。一次，门生请教他如何读通王羲之《快雪时帖》，先生从容而言道，正确的断句是“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羲之顿首”。然后以最简洁的语言讲解道：“‘佳想’的主语是‘我’。‘佳想’者，很好地猜测，问候语。‘未果’，没有结果没办成。什么事？当事人清楚，我们没法知道。‘结’，郁结，心里不畅快。‘力’仆人代称，今天还说‘苦力’的‘力’。‘次’，停留。这句指对方派来的仆人不停留，急着赶回去。”全国平易得如拉家常的话，让学子受益，不也让人窥见那口深井的若许清泉，并发出果真“博学见解超”的赞叹吗？癖嗜生来坏。方圆流派，躁性偏多耐

全国盛名之下，登门求字画者络绎。大凡索字者耳熟能详的启功一句名言是：“不就是将白的写成黑的吗？”有人劝阻别太劳累，先生有些无奈：“人家求你写字，那是看得起你，你怎么能拒绝人家哪！”然而，随着仰慕者日众，他也有些应接不暇了，那启功式的自嘲便脱口而出：“我现在哪是写字呀，我这叫刷字了。”尤其不胜其烦的是厚脸皮者，启功只得以顽童般的口吻这样叙说自己的无奈：“来了个不速之客，落座便道，我是某某收藏家，谁谁谁的字都有了，现在还缺你的。也不要你多少，给我来个一大张一小张就行了。——碰上这种人，能把你鼻子给气歪了！”无奈之际，自然只有婉拒一法。即便如此，启功的婉拒也透出一股子各式流派各种童真各种幽默的可爱来。一次某求字者先打电话，称先生曾为某书题签，现书已出，欲明日面送，其实为索字。启功推辞说通过邮局寄来吧，可对方坚持亲送，先生便挑破窗户纸——

全国那你就说还有什么事吧。没事，就是想看看你。既然那么想看我，也行，我给你寄张相片去，你可以从从容容看。那不好，还是来看吧。那么你明天何时来，说个点儿。我出门，就在大门口，你也不用进我的门，你不是就为看我吗？

全国瞧，借故索字者将启功逼到墙角，先生也能平和地一步步以退为进地用错会之法予以婉拒。另一个求学女士干脆自个破门而入，称不远千里来京，专为造访先生。启功打断她：“我不认识你呀！”那女士拉大旗作虎皮说：“你忘了，我同××先生一同来的。”又极力渲染该先生和自己的崇敬。听罢，启功只得还击了——全国你既然和他那么熟识，那么你每次来京，看不看望他？看的看的。前些日子我还去看过他。可是你知道不，他患了癌症，而且是晚期？

这严肃的一将军，便让对方原形毕现。看她尴尬样，启功才径直逼她说出“初衷”。一番婉拒，温雅也有严肃也有，让人忍俊不禁了。有一家画报社为感谢启功题词，派人送来一个硕大的锦盒，内装印章石砚等物，先生不受：“如果我没给你们写字，你们可拿这些石头惩罚我。放在我这儿，会把我的楼板压塌了。我不是写了吗？写了就完了，你们拿走它。”真是话如其人。启功的拒礼之言，可谓耐着性子说唐突了，话中迂也有硬也有，礼也有兵也有，庄谐杂陈中，即便脸皮再厚，也会在这“癖嗜”前败下阵来。唱罢鼓盆歌。而今开步，从头战病魔

全国启功虽一生沉浮，幸而有忠贞的章夫人厮守，倒也情真意笃。说起妻子，先生书有《赌赢歌》一章，道出一个哀怨而和谐的故事。章夫人生前，一次同先生开玩笑说：“我死后一定有人为你另找对象的。”启功朗笑道：“老朽如斯，哪会有人又傻又疯这样子做呢。”章夫人干脆说：“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赌下输赢账。”启功狡黠问道：“万一你输了，那赌债怎么能生还？”章夫人便道：“我自信必赢，像不需要偿还人世金钱尘土一样。”此番老夫妻戏言，虽调侃却散溢着和谐真挚。不料后来戏话成真，章夫人撒手尘寰，一些好事者便手持红丝线，进门就往先生脚脖上系，先生只得退却。哪知外边还是传出他再结良缘的善意谣言。对此，先生自嘲：“何词可答热情洋溢良媒言，但说感情物质金钱生理一无基础，只剩须眉男子相。”友人再提此事，他干脆撤掉双人床，换一张单人床，日子久了，谣传不攻自破。人评此事曰：“不可量也。”全国是的，启功功力无量，对人生的警悟无量。妻亡二十余年后，先生自己也垂垂老矣，那日患病，被友邻送往医院急救，“臂上悬瓶、鼻中塞管、胸前牵线”，当推入病室时，启功竟然蓦地又想起同妻子的那番戏言，忽地眉开眼笑了，令医护人员大为惊愕。有人以为他神经错乱，先生这才微微一笑道：“从前的赌注今天我赢了，老妻地下有知，可以亲笔勾销她当年的赌注了。那时节她还曾自诩山坚铁固般的军令状啊……”话虽诙谐带童趣，却让人分明看到了先生对妻之真情一片，看到了那至死不瞑的爱情故事。先生曾自嘲此事恍若庄周妻故鼓盆而歌，其实，庄周的调侃哪比得上先生情切真意

？启功曾说，般若的译义是智慧，波罗蜜多是到达彼岸。先生的毫无矫情的幽默吐露，不也是心之海的般若与波罗蜜多么？在我们听来，博雅中有平和，愉悦里含睿智，真可谓：“癖嗜生来坏，哪怕单篇碎块，我看着都可爱”了。

..<>启功愉悦尽在言中责任编辑：飞雪 阅读：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