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演出剧本《游园惊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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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物
(以出场先后为序)
剧中人 饰演者
刘 福 :窦府老管家
罗妈妈:窦府老女佣
窦夫人:窦府女主人,艺名桂枝香
程志刚:窦府随从参谋
蒋碧月:窦夫人之妹,艺名天辣椒
徐经理太太 :昆曲名票
顾传信:昆曲名笛师
赖夫人:女客
余仰公:男客
钱夫人:钱鹏志夫人,艺名蓝田玉
钱鹏志:在幻境中出现
瞎子师娘:得月台师娘,在幻境中出现
郑彦青:钱夫人旧日情人
月月红:钱夫人亲妹妹
旁白
时 间
深秋,傍晚
(窦府客厅、饭厅)
配乐:昆曲曲牌(万年欢)
刘 福: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儿锣鼓还没搬出来呢?
男佣人:锣鼓在外边儿行李房搁着哩,还没工夫去取。
刘 福:(顿足)咳!瞧你们这些人,早上夫人不是吩咐过:锣鼓笙箫,全堂都得摆出来。你们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么?客人马上就要到了,回头还由得你们大伙儿在客厅里穿来插去么?
罗妈妈:唉,这些小伙子,懂得些甚么规矩哟!做点事儿呀,推一把,走一步,刘爷,怨不得你着急哪。
刘 福:罗妈妈,您还不知道呢,说他们几句呀,还跟我吹胡子瞪眼儿哩!
罗妈妈:(大不以为然)从前咱们公馆里规矩大,可不作兴这种阵仗儿,没上没下!
刘 福:这些年来,今天晚上算是头一遭,咱们夫人这么大宴宾客。回头有什么地方不周到,别说夫人面子上下不来,咱们这张老脸也没处搁呀。
罗妈妈:就是说呀,难得咱们夫人今儿个这么兴高采烈!晚上还要唱戏哪。有多少年没过这种场面喽!
刘 福:罗妈妈,您说说,我能不提心吊胆吗?今天晚上来的客人,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连那位赖夫人也要来赏光呢。
罗妈妈:那位夫人架子可大得很哟!咱们得小心伺候。
刘 福: 还有一位贵宾呢,你猜猜是谁?钱鹏志夫人!
罗妈妈:(惊喜)噢,是钱夫人么?这下可好啦,咱们今天晚上可有好戏听了!从前呀,钱夫人每次到咱们大悲巷公馆里来,总有跟咱们夫人俩儿对上一段儿的。我还记得她最喜欢喝我做的红枣桂圆汤了,我搁的是冰糖,用文火煨,煨到半夜,就端出去给她润喉。钱夫人可和气着哩,每次总是大把大把的赏钱塞给我。那时还有钱夫人的妹妹月月红,再加上咱们蒋小姐,四个美人儿,一把子水葱似的,大伙儿拉拉唱唱,那个热闹劲儿啊!
刘 福:是啊,那个时候,连咱们当差的也享了不少耳福啊。
罗妈妈:刘爷,您还记得么?那次钱夫人在梅园新村请客,替咱们夫人做生日,那天的戏啊,咱们这一辈子只看过那么一回!
刘 福:(插嘴)怎么不记得?那天南北名票通通到齐。梅园新村钱公馆门口的汽车呀,排长龙排到隔壁巷子里去啦。
罗妈妈:(欷)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着钱夫人喽,算一算,怕也有十来年了吧--
(旁白:男佣人搬了锣鼓来,刘福指挥摆放。这时,窦夫人一前一后地进到客厅,两人谈笑着,程志刚显得亦步亦趋,恭谨对答。窦夫人身着银丝闪光旗袍,同色高跟鞋,左手带莲子大钻戒一只,右手腕笼白金镶碎钻手串一副,全身珠围翠绕,举止矜贵。)
窦夫人:志刚,我还是有点儿担心,碧月夸过口,“赏心乐事”票房的那几位台柱,她都有本事请得到。今天晚上来的客人,全是行家,没有一个不懂戏的。话都早已传出去啦,大家都巴望着今天晚上到咱们这儿来听好戏呢,万一哪几位台柱请不到。咱们这场戏可就撑不起来了。
程志刚:夫人请放心,有蒋小姐亲自出马,“赏心乐事”那几位名票还怕请不来吗?
窦夫人:别人倒还罢了,我就怕顾传信老师不肯出山。老先生好几年没露过面啦,我听说,有几处请他,都给碰了钉子。咱们碧月呀,有时说话,冒冒失失,别把老先生给得罪喽。笛王不来,咱们今天晚上的昆曲,可就唱不成了。
程志刚:夫人,蒋小姐本事大,招数多,左一套,右一套,顾传信那位老先生,哪里搁得住蒋小姐的“连环套”,软硬兼施,我看只要三个回合,老先生就给逼出山了。
窦夫人:(讽刺)我看你倒挺服她的,对她的信心大得很哩!
程志刚:(陪笑)夫人,我的意思是说,帖子是您下的,又叫蒋小姐亲自登门,顾老师不看僧面看佛面,夫人的面子,无论如何,他是要给的。
窦夫人: (打量客厅)刘福。
刘 福:是,夫人。
窦夫人:都预备好了吗?
刘 福:差不多都预备齐了。
窦夫人:锣鼓呢,摆上来了么?
刘 福:都在那边搁着呢。
窦夫人:刘福。
刘 福: 是,夫人。
窦夫人:今晚客人的司机多,待会儿吃饭有人招呼么?
刘 福: 早跟大司务说过了,在车房里摆一桌,我自个儿去招呼去。
窦夫人:难为人家等到深更半夜,可别忘了打赏。
刘 福:是啦,夫人,都预备好了。(下)
罗妈妈:(走近窦夫人)夫人,露台上您那十二盆桂花儿,今天早上全都开了,满园子桂花香,开的才是热闹呢。
窦夫人:(大悦)是么?罗妈妈,上个礼拜,只有几盆儿,刚冒出点儿星星来。我还发愁,今天请客,不知道赶不赶的上。没想到一下子倒都开了——开得倒也恰是时候。
罗妈妈:这是吉兆呀,夫人,今天夫人宴客,一高兴连花神都来凑趣儿,把桂花给催开了。
程志刚:难怪!刚刚我从园子里过来,一阵浓香,真是中人欲醉,原来是桂花香!
窦夫人:我偏偏就爱桂花,香得也比别的花尊贵。
罗妈妈:夫人,待会儿我摘点儿下来,做碗桂花汤圆儿给您宵夜。
窦夫人:(笑)倒是好久没吃着你做的桂花汤圆儿了,罗妈妈,那套银器擦亮了么?
罗妈妈:(扬起手中银壶)就还剩这把酒壶了。这堂家伙儿,有多少日子没用过啦,乌得不成样儿啦,我擦了半天,手都擦疼喽。
窦夫人:你也真是,叫他们去擦罢了,偏偏要自己动手。
罗妈妈:(摆手)算了吧!那些毛头小伙子,粗手粗脚,这种细致东西,我哪儿放心他们拿去乱磕乱磕呀!
窦夫人:(笑向程志刚)咱们这位老太太呀,天生的劳碌命,叫她歇一会儿,说什么也不肯。罗妈妈,厨房里,你去看过了么?今晚我倒是担心得很,咱们家好久没正经请客了。大司务那几道酒席菜不知道生疏了没有?最要紧是他那道鱼翅,就靠他那道拿手菜撑场面啦。今天来的客人,家里都有好厨子的,比咱们家讲究多啦。
罗妈妈:夫人放心!刚到厨房里去看来,大司务那道拿手菜,准错不了,我看他一大早忙来忙去,就为的那道翅。又是鲍鱼、又是云腿,一碗鸡汤就炖了两、三个钟头,这么讲究的配料,那道翅还会不好么?大司务的脾气夫人是知道的,我可没敢去问他,只是乘他没在意,悄悄的揭开锅盖儿瞧了瞧,唉,那一锅小排翅,老早煨得黄澄澄的啦。
窦夫人:燕窝汤也都炖好了么?
罗妈妈:夫人快别提燕窝啦!就是为了那碗燕窝,我让大司务又好好的揎了一顿。
窦夫人:这又是怎么啦,罗妈妈,你跟大司务两人真是八字不合。
罗妈妈:都怪我自个儿多事,没耳性!早起大司务泡燕窝,我就抢着替他拣,生怕别人不仔细。刚才我下厨房去,大司务就把那碗燕窝往我面前一推,凶巴巴地说:“罗妈妈,我看你真的老眼昏花了!燕窝里还有这么多绒毛,拿得出去么?这不是分明在砸我的锅么?”我用了把镊子,拣了一个上午,眼泪水都累出来了,大司务一点儿也不领情。唉——夫人,这两年,我是老喽,人也不中用了,可是大司务说的呢,连眼睛都老花了--
窦夫人:(赶紧安抚)罗妈妈,你快别理大司务,他今天忙,脾气大。我看你的眼力好得很,还能穿针线呢。你快去歇歇,这儿没你的事了。
〔旁白:罗妈妈蹒跚而下,窦夫人摇头舒了一口气,与程志刚相视而笑。两人独处时,眼神话语突然变得亲昵起来。
窦夫人:(用手揉揉额头)请这么一次客,就闹得全家人仰马翻,不请么,实在拖不下去了,白吃了人家那么多餐。我这个人呀,就是心里搁不住一点儿事。昨晚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的菜单子,竟折腾了一夜,早上五点钟才闭了闭眼睛,这会儿头又有点疼了。
程志刚:客人还没来,你先坐下靠一靠,轻松一下吧。
(程志刚将沙发椅垫揶好,让窦夫人靠下,立在沙发背后)
窦夫人:今晚瑞生不在,我一个人当主人,恐怕招呼不过来,你得多帮着我点儿。
程志刚:那是当然,夫人放心,有什么事,只管交代我好了。
窦夫人:我想着大家都要用嗓子,只预备了“花雕”,不伤喉咙,我在酒上头,有限得很。回头闹起酒来,你去替我应付吧。
程志刚:没问题,夫人,都包在我身上,我来替你挡驾。
窦夫人:今晚你辛苦些,不过,也不会叫你白操劳的,这是有赏的。
程志刚:(凑近窦夫人,笑)怎么个赏法呢,夫人?
窦夫人:(笑)论功行赏,那还要看你今晚的表现如何。
程志刚:夫人,难道我的表现,还不够好么?
窦夫人:有时候好,有时候儿……不太好。你这个人哪,好挺难捉摸的,变化多端。
程志刚:夫人,那是您对我的了解还不够深,我一片忠心耿耿,夫人怎么还会瞧不出来呢?
窦夫人:忠心不忠心,那还得考验考验。
程志刚:咳,夫人,日久见人心,我也只好待着接受考验罢了
〔旁白:一阵放肆的浪笑,蒋碧月如一团烈火般,卷了进来。一身的火红缎子紧身旗袍,上披闪金织锦披肩,一手执象牙镂花扇,另一手提金色串珠手袋,两只手腕铿铿锵锵戴八只扭花金丝镯,梳鸟窝头,鬓上刷出两弯俏皮的月牙钩。足上三寸高跟鞋,脚步震天价响。她一进客厅,便把身上披肩拉下,手袋往沙发一撂,唰地一下甩开牙扇,一面满屋子转着,一面连珠炮似地自说自话,程志刚一见,赶忙起身相迎。
蒋碧月 :好哇!三姐,咱们今天晚上,可真正是“群英会”啦,“赏心乐事”里生旦净丑,文武昆乱,名角儿、名票、名胡琴、名笛子,整座票房都让咱家给搬来了。文武场都是全的。今儿您就是要咱们贴一出大轴戏《蜡八庙》,咱们也凑得起来了。
窦夫人:(举手制住蒋碧月)碧月、碧月,你慢点儿说行不行,我问你:顾传信顾老师,你到底请了没有?
蒋碧月:(用扇掩口,吃吃浪笑)那个老头儿呀,比“三顾茅访庐”请诸葛亮还要难请。咱家只好唱“苦肉计”,把混身解数都施了出来。(一面使出花旦身段)我先去跟徐经理太太打听。她师傅爱吃、爱听的、爱唱的,都给我说了。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对儿白毛乌骨鸡,三斤重一只,提了去做见面礼。徐太太说,老头儿有时候喜欢炖只乌骨鸡来下酒呢,三姐,那对乌骨鸡可花了我好几百块,回头我可要跟你算帐的--
窦夫人:得了,得了,不会叫你白赔的,你呀,一点儿亏也不肯吃!
蒋碧月:你不知道,三姐,那个老头儿多会拿跷,一双眼睛呀,长在头顶上,什么人都看不入眼。
窦夫人:人家是笛王嘛,难怪他眼界高。
蒋碧月:所以说呀,我一去,一顶顶高帽子先给老家伙戴上。我说:“顾老师,我仰慕您的艺术,仰幕了多少年了,打小时候在上海徐园就听您的笛子啦。”三姐,徐园到底在什么路啊!
窦夫人:(笑了起来,用手直指蒋碧月)在康瑙脱路!
蒋碧月:我哪儿知道徐园在哪条路呀,是你告诉我的,从前你在徐园听过顾传信的笛子。我先道了仰慕之情,老头儿脸上才露出三分喜色来,我赶紧就上前一拜,说:“顾老师,今天我是来拜师的,您的绝活儿,无论如何要教我几招!”徐太太也在旁边替我敲边鼓,咱们俩儿,一唱一和,总算把老头儿给逗乐了,我看谈得入港了,才不慌不忙,把请帖拿了出来,。老头儿发觉上当,已经晚了。乌骨鸡也收了,礼也受了。咱家一出“苦肉计”,把笛王顾传信,就这么给诓了来。
程志刚:(笑向窦夫人)夫人,我说一的一点儿也没错吧?蒋小姐只要三个回合,老先生就招架不住了。
蒋碧月:(转向程志刚,扇子指到他脸上,念京白)嘟!我把你这--(举起扇子做打介)程志刚,你从实招来,背底下你又议论我什么了?到底说了我多少坏话啦?
程志刚:(口白)下官不敢!(双手作揖)蒋小姐,刚才夫人担心,生怕您请不动顾传信,我就对夫人说,别人我不敢说,蒋小姐亲自出马,我敢写包单,马到成功。
窦夫人:(讽刺)他哪儿肯说你坏说话呀,他卫护你还来不及。
蒋碧月:(乜斜眼睛,睨住程志刚,道白)哦、哦、哦,如此说来,错怪你了。
程志刚:蒋小姐,今晚该您压轴了吧?
蒋碧月:(摆手)罢了,罢了,今晚名票名角儿,五湖四海,群英大会,咱们只有跑龙套的份儿。
程志刚:蒋小姐,我连戏码都替您想好了,《火烧红莲寺》怎么样?
蒋碧月:(举扇指向程志刚,发嗔)程志刚,我警告你,你又在出什么坏主意,拿我来开胃了!
程志刚:(调侃)我是说,您这一身打扮可不是《火烧红莲寺》里的“红姑”了么?火辣辣的!
蒋碧月:哎哟你这把嘴呀。
(旁白:蒋碧月拿扇子敲了程志刚一下,笑得花枝乱颤,一面捧腹,喘不过气来,摇摇曳曳,走到旁边的屏风处,程志刚跟随,两人并立一处,,喁喁私语,蒋碧月咯咯笑声不停。窦夫人突然站起,侧目怒视)
窦夫人:够了吧,你们俩儿别尽在那儿演戏了,客人都快来了,程志刚!
程南刚:是,夫人。
窦夫人:你到大门口去帮着刘福,有些客人恐怕他不认识,叫不上名字来。
程志刚:好的,夫人,我这就去。
〔旁白:程志刚下去办事了,蒋碧月碎步走来,低头观赏自己的火红旗袍,摸摸腰身,拉拉下摆,顾盼自得。窦夫人归座坐下,上下打量蒋碧月)
窦夫人:十三,今天你这一身红,倒真是名副其实的“天辣椒”了。
蒋碧月:三姐,现在的旗袍愈兴愈短了。我那个“造寸”上海师傅告诉我,下摆应该再缩一寸。我不干,我说那还了得,那样膝盖儿都露出来了。他说现在时兴这种款式呀,短旗袍才时髦。哟,三姐,你今儿个真把这颗镇山之宝给亮出来了!
窦夫人:平常谁戴这个玩意儿?一直搁在保险箱里,上个礼拜才取出来,拿去洗了一下。
蒋碧月:让我戴戴看,三姐,钻戒我也看多了,可是总不及你这颗火油钻。前天有人拿了一只方钻来给我看,还没有这颗大呢,只有三克拉,而且又有点儿带黄,我压根儿也瞧不上。看来看去我还是喜欢你这一颗,颜色又正,还是发蓝的呢!
窦夫人:难道我的东西都是好的么?你总要来抢?
蒋碧月:姐姐的玩意儿当然都是好货喽,难怪叫人眼红嘛。
窦夫人:(拍了一拍蒋碧月的大腿)十三,你说到昆曲名角儿,今儿个晚上我倒把一位真正的昆曲名角儿给请出来了。
蒋碧月:(惊讶)哦?是谁呀?
窦夫人:我说的这位昆曲名角儿呀,来头可大着呢!人家当年是秦淮河上第一人!
蒋碧月:(若有所悟)哦、哦,我猜着了。
窦夫人:(知道蒋碧月猜到了)对啦,十三。今天晚上,咱们的蓝田玉钱鹏志夫人要亮相啦。
蒋碧月:(惊喜、兴奋,用扇子打手)好哇!今儿个可真把“天字第一号”的头牌名角儿给请出来啦。
窦夫人:你是知道的。十三,钱鹏志不在了,这些年,五妹妹怎么也不肯露面了。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南部,冷冷清清,孤孤单单,我也挺记挂她的。今天晚上,难得有这么个聚会,我作好作歹把她硬邀了上来,要她来这儿散散心,咱们姐妹们,也一块儿叙叙旧。
蒋碧月:咱们那位五姐儿呀,钱鹏南在的时候,世上的荣华富贵,她也都享尽喽。钱鹏志疼起咱们五姐儿来的那个劲儿噢,恨不得捧在手上,含在嘴里。一会儿不见,就急得到处找:“老五,老五。”(学钱鹏志声音,与窦夫人一起笑)咱们那位十七妹子月月红说:“五姐,你的辫子也该铰了,明儿个你跟钱鹏志出去,人家还以为你是他孙女儿呢!(咯咯笑)
窦夫人:(微愠)十七那个刻薄鬼!五妹妹对她那一分儿也算厚的了。难道她姐姐那儿,她的便宜捡得还算少么?人前人后,她总要刺她姐姐两句。好象她姐姐反而欠了她什么似的。
蒋碧月:月月红说的也没错嘛,钱鹏志比咱们五姐快大上四十岁了,都好做她的爷爷了哩。
窦夫人:这又有什么呢?白发红颜也有的是,只要真心就好。钱鹏志也算是个有情义的人,五妹妹那几年是享了福的。
蒋碧月:可是咱们那位五姐儿呀,唉,也有她的烦恼噢。
窦夫人:天底下的事儿,哪有十全十美的呀?
蒋碧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半中间儿又跑出个郑彦青来,那么个年少风流的郑彦青。唉,害得咱们五姐儿呀--
窦夫人:(警告蒋碧月,两头瞧瞧,怕有人听见)碧月!
蒋碧月:戏里头说的好,有道是:“若说是没奇缘偏偏遇他,说有缘这心事又成虚话,我这里枉嗟呀空劳牵挂。他那里水中月镜里昙花。”(一面念戏词,一面做手势比划)
窦夫人:(忍不住掩口笑)碧月!十三,你少缺德了吧。
蒋碧月:三姐,那次五姐在梅园新村请客,替你做生日,咱们都上去唱了戏,你还记得么?
窦夫人:是呀,那天的堂会南北名票名角儿都到齐了,那种盛况真是再也不会有的了。
蒋碧月:咱们五姐儿的大轴戏,《游园惊梦》,唱到一半,嘎一下,嗓子就哑掉了。(用手扶喉咙,仿效钱夫人当年倒嗓的情况)
窦夫人:那天她喝多了花雕酒,醉得才厉害哪。
蒋碧月:(哧一笑)她哪儿是喝多了酒呀,我看呀,咱们五姐儿那天八成儿是喝多了镇江醋!(放肆咯咯浪笑)那天郑彦青跟月月红他们俩一对儿,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睛眉毛一直在打架呢!(一面用手比划)
窦夫人:(伸手制止蒋碧月)嘘!碧月!
(旁白:蒋碧月将身子揶近窦夫人,唰地一下打开象牙扇,半掩面,凑在窦夫人耳根下,兴致勃勃地跟窦夫人耳语,不停吃吃地笑。窦夫人听得颇感兴味,但又一面皱眉摇头)
窦夫人:是么?--真的么?--有这回事儿?--哎--啧、啧、啧--
窦夫人:(深深叹子一口气)害,我说呀,怪来怪去,还是要怪月月红!我警告过五妹妹,我说:“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哩!”
蒋碧月:(跳起身来)哟!三姐,你这句话可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了么?你窦夫人站着比咱们高,坐着比咱们大,小的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您夫人太岁头上动土呀!
窦夫人:(也立起身)我又不是说你,你急什么!再说,就算我让你踹了两脚,我这个当姐姐的,又能把你这个小妹儿怎么样呀!
蒋碧月:(撒赖)做姐姐的,本来就该吃点亏嘛!
窦夫人:(感叹)谁说不是啊。
蒋碧月:三姐,你把咱们得月台的王牌给请了出来,今天晚上的戏可精彩了。从前咱们大伙儿在得月台的时候儿,咱们师傅老说:“(仿得月台师傅)唱来唱去,还是蓝田玉唱的最正派,你们这一伙呀,差得远呢!好好的向人家学学吧!”反正师傅一发脾气我就倒霉!又骂我懒,又骂我好玩儿,总拿我来跟蓝田玉比。有一回,我恼火了,顶了师傅几句,我说:“师傅,不错。咱们五姐的唱工戏是好,咱们比不过。可是咱们的做工戏,不见得就输给她呀!”
窦夫人:(打趣)是呀,你的《坐楼杀惜》,踩上了跷,小翠花儿的阎惜娇也没你这一身骚本身呀!
蒋碧月:(娇嗔,沾沾自喜)三姐,你倒说句公道话看看,咱们得月台的蓝田玉,人家昆曲的功夫,老早已经炉火纯青了,别说咱们这几个半调子,就是从前上海北平那些大角儿,也未必能越过她呀。要不然,怎么会连钱鹏志那么一位听曲行家都让咱们五姐给唱服了呢?可是要论到花旦戏嘛,对不起,(用扇子点点自己的胸口)咱家天辣椒蒋碧月就要当仁不让了!(将扇子唰地打开,使出一个花旦身段)
〔旁白:程志刚引着客人进了客厅,打头就是徐太太扶着顾传信,顾传信年约七十开外,身着灰色绸长袍,气度庄严,令人肃然起敬。徐太太约三十许,身着黑纱旗袍,戴珍珠项练,吊珍珠耳坠,手上戴名贵手表。蒋碧月抢上前去搀扶顾传信,窦夫人亦趋前与客人寒暄。)
蒋碧月:顾老师。
窦夫人:顾老师,您今天肯赏光,真是寒舍生辉呀。我还担心的很,生怕您这位笛王不肯给我面子,所以特别叫碧月到府上去请您的大驾。
顾传信:夫人太客气喽,您下张帖子,我就来了。哪里还要惊动蒋小姐呢。
蒋碧月:算了吧,顾老师,要不是咱们那出“苦肉计”唱得好,您就这么轻易肯下山了么?
顾传信:呵、呵、呵……
窦夫人:徐太太,我知道,今天晚上您是不能来的,真是难为你了。
徐太太:夫人有请,实在不敢不到。
窦夫人:不是为别的,是为了今晚要唱昆曲,没有您们师徒两个昆曲大家来捧场,咱们的戏就唱不成啦。
徐太太:夫人叫我听戏,学习学习倒还罢了,今天在座都是些行家高手,咱们趁早别上去献丑了。
窦夫人:顾老师,刚才我还在跟碧月他们说,从前我在上海的徐园,苏州的留园,都听过您的拿手绝活啦,听了您的“满口笛!呀,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哪。
顾传信:(颇自得)夫人过奖了。
蒋碧月:(摇到顾传信面前比手划脚)顾老师,您瞧瞧咱们这个徒弟还有希望么?
顾传信:呵,呵,蒋小姐您可拜错师了,您这么一位徒弟,我哪儿消受得起啊。
蒋碧月:三姐,你听听,咱们不成才,看来是没人要的。(故意赌气走开,跟另外一堆票友去搭讪)
窦夫人:顾老师,徐太太,回头还有几位真正的行家要来欣赏你们二位的艺术呢,赖祥云夫人就要来了。
顾传信:(同声诧异)哦?
徐太太: (同声诧异)哦?
顾传信:赖夫人今天晚上也要光临了么?
刘 福:报告夫人,赖夫人到。
窦夫人:(立刻起身)快请进来。
刘 福:是,夫人。
〔旁白:就在众人不注意时,蒋碧月走到程志刚身边,用扇掩口,跟程志刚耳语一番,相约溜下台,到花园中去私会去了。来的这位赖夫人六十开外,身着古铜色缎子旗袍,同色外套。全身玉饰琳琅,左手挽旧式大皮包,右手执檀香扇一柄,一副神情距傲,目中无人的作派。余仰公亦六十开外,身着蓝丝长袍,心宽体胖,浓眉大眼,一迳笑呵呵的,这是贵客,窦夫人出迎得分外恭谨。)
赖夫人:(声音洪亮盛气凌人)今儿个隆重得很哪,窦公馆大宴宾客,好戏连台,咱们是哪世修来的,也给请来观礼、听戏,开开眼界,享享耳福。
窦夫人:赖夫人,今天您肯赏光,是我天大的面子。要是别的聚会呢,也不敢惊动您的大驾了。今天也凑巧,“赏心乐事”的几位台柱名票都让我请到了,连笛王顾传信也出山了。所以一定要请您这位大行家来鉴赏鉴赏、品评一番,才不辜负那几位台柱的雅兴啦。
赖夫人:窦夫人,不瞒您说,要是别人家呢,我也懒得来了,这两天天气怪得很,忽冷忽热。早上起来,还有点头疼呢,咱们家老爷说:“人不舒服,还要出去,你这是在拼老命嘛?”我说呀:今天窦夫人公馆有戏,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去的。”刚才在车上,我还跟余仰公说,从前好戏听多了,什么名角儿也都听过了。现在的戏,老实说,实在有点听不入耳,好多年都没听过好戏,耳朵都要生锈了,难得今儿个窦夫人那儿有戏,一定是好的,咱们去听够本儿去。
窦夫人:仰公,今天您不来是不成的,咱们什么角儿都齐了。就还差您这么一位好黑头哩。
余仰公:(双手抱拳,呵呵笑)夫人,今天就是天上下雹子,我也会来的。夫人今晚的戏,没咱们的份儿,咱们来帮着敲锣打鼓,跑跑龙套总成的吧。
窦夫人:仰公,您别着急,回头我一定让您上去唱一出《霸王别姬》,您的拿手好戏么?
赖夫人:您不让仰公唱一段儿戏,晚上回去他的嗓子包管要痒得睡不着。
〔旁白:窦夫人引着赖夫人、余仰公进了客厅,厅中客人全部起立候着,窦夫人略为介绍,赖夫人微微点头,大刺刺地坐到沙发上去。窦夫人敬烟,赖夫人却从自己皮包掏出一盒烟来,取出一支,装入一杆长烟嘴里,窦夫人替她点上火,赖夫人高擎着烟嘴吸烟,趾高气扬地喷着烟圈。)
赖夫人:说到听好戏呀,民国初年那种盛况,恐怕在座的还没有几次赶得上呢。梅兰芳头几次下上海,我就去听他的戏啦,他在丹桂第一台唱,我就去丹桂第一台,他在天蟾舞台唱,我就赶去天蟾舞台,天天包厢。那个时候,梅兰芳才二十出头,在上海一亮相,整个江南都疯狂了。杭州、苏州、常州、无锡,人都赶到上海去看梅兰芳!(自己说自己好笑)
余仰公:(插嘴)夫人,我在北平的广和楼就去听梅兰芳的戏啦,他那时还没下上海哩。
赖夫人:(不悦)我知道你资格老,仰公。那种老北京的茶园子是你们老爷们去的,咱们太太们可不作兴到那种地方去听戏。
余仰公:夫人,我倒有一点儿小小的意见。
赖夫人:你说吧,仰公,我看你又要跟我来抬杠啦。
余仰公:(起身)夫人说的话,当然没错。梅兰芳的戏路宽,扮相美,嗓子甜,确实无人能比。他的行腔走韵嘛,好当然是好,可是我觉得,还是有他美中不足的地方。咱们行家听戏,听到后来,只讲究“韵味”两个字儿。
赖夫人:怎么着?难道梅大王的戏还不够味儿么?
余仰公: 可是比起程砚秋来……
赖夫人:(唰地一打开檀香扇,朝余仰公挥了两下,打断他的话)喂,喂,仰公,你又来了!咱们两个人为了梅兰芳和程砚秋,吵了这么些年还吵不够么?难道今天你又想来翻案不成?
余仰公:(陪笑)夫人,论到京剧的艺术,咱们这是据理力争呀。
赖夫人:好,好,争就争,咱们趁着今天有这些内行专家在座,干脆争个水落石出,让大家来评评理。我先听听,程砚秋到底儿有些什么好处?
余仰公:程砚秋的行腔转调,功夫下得可深哪!一波三折,余音袅袅,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听了他的戏,三月不知肉味儿啦!
赖夫人:仰公,我看您愈说愈神啦!那个程砚秋,鬼腔鬼调,邪门歪道的。闷着鼻子,蚊子哼哼似的。吐字又不清楚,嘴巴里老含着颗橄榄一样,有哪点儿好?(一面说,一面激动得直扇扇子)
〔旁白:在一旁的窦夫人及徐太太是见惯不怪,都掩了口,互相使眼色暗笑。其他客人们面面相觑,为突然出现的争论有点不知所措)
余仰公:(亦颇激动,摇头摆脑)夫人差矣,夫人此言差矣!
赖夫人:(站了起来)我索性说穿了吧!就拿《贩马记》这出戏来说,程砚秋演的,咱们看过啦,梅兰芳演的,咱们也看过啦,可是程砚秋的《贩马记》哪儿成呀?本来他咬字就咬得不清不楚,唱起“吹腔”来就更是稀理呼鲁啦,老实说吧,这出戏梅大王唱去,别人都甭唱啦!(慷慨激昂,舞动手上长烟嘴),就是有人要唱,我也不许他唱,,唱了我也拒绝去听!拒绝去看!
窦夫人:(立起身来,打圆场)我来说句公道话吧。咱们还是拿戏来打个比方。譬如说梅兰芳去杨贵妃杨玉环,程砚秋也只好去梅妃江采萍啦,到底偏一点儿,差了一截,这是不能越分的。仰公,这个比方您服不服?
余仰公: 夫人金口玉言,咱们也只好听着罢了。
赖夫人:其实呀,我最爱好的,还是昆曲。昆曲到底是雅乐,格调高,皮黄戏嘛,热闹是热闹,艺术上是不能跟昆曲相提并论的,可是民国一来,昆曲就没落得不象样啦。
顾传信:是啊,夫人。戏院里,昆曲的戏码都变成冷门儿啦。这要等到梅先生出来,才把几出昆曲又唱红了。尤其是他那出招牌戏……《游园惊梦》,让他唱得大红特红,梅先生的昆曲艺术在这出戏里也就达到极致啦。
赖夫人:(大悦,立起身,高谈阔论起来)顾老师,您到底是行家。这句话说到咱们心坎儿上来了。梅兰芳的这出《游园惊梦》,确实是昆曲里的无上珍品!我不知看他演过多少回啦,真是百看不厌!我最后一次看梅兰芳跟俞振飞演《游园惊梦》,那是胜利后,梅兰芳回国公演。
余仰公:(插嘴)我也去看啦!
窦夫人:(赶紧起立)我也去看啦!在上海美琪大戏院。
顾传信:(起身离座)呵,呵,咱们也都去了!
赖夫人: 那次真是盛况空前啊!一连四天,都是昆曲。
余仰公:(抢着讲话用手数戏码)《刺虎》、《思凡》、《断桥》,还有《游园惊梦》。
赖夫人:唉,仰公,你的记性也不赖嘛!戏码一点儿也没错。那张戏单子,我到今天还藏着作纪念呢。唉,那次的戏,一个人一生最多也只能遇到那一回罢了。真是叫人难忘,叫人怀念啊。
顾传信:(同声感叹)是啊!是啊!
窦夫人:(同声感叹)是啊!是啊!
余仰公:(同声感叹)是啊!是啊
〔这几人说到当年的盛状,都激动得站起了身,然而在同声感叹下,相对伫立片刻,都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态来。窦夫人倒底是主人,先醒过神来。)
窦夫人:赖夫人,我知道您的趣味高,喜欢听昆曲,所以今儿个晚上特别邀请了几位昆曲名票来,这位徐太太的昆腔,是有口皆碑的啦。
徐太太:(惶然起立)夫人谬奖啦。前辈们面前,咱们那一点儿玩艺儿,哪能登大雅之堂呀。
赖夫人:徐太太,您也甭客气啦,您是后起之秀,已经挺不错啦。
窦夫人:还有一位昆曲大家,还没到呢。
赖夫人:哦?是谁呀?
窦夫人:是钱鹏志鹏公的夫人。
赖夫人
余仰公: (三人惊讶失声)是钱鹏公夫人么?
顾传信
余仰公:(转向赖夫人)夫人,咱们今天晚上可真有耳福啦。钱夫人的昆曲从前咱们欣赏过的。行腔转调,那真是玉润珠圆,身段“边式”,要直追伶界大王梅兰芳博士啦。
赖夫人:(不服)有这回事儿么?有那么好么?
顾传信:夫人,仰公的话,并没有言过其辞。那位钱夫人的昆曲,十分了得!别出戏不敢说,她的《游园惊梦》,真要跟梅先生不相上下啦!
赖夫人:(犹自不忿)如此说来,今天晚上,咱们倒要好好领教领教啦。
余仰公:那年钱夫人在“励志社”义演,票的就是《游园惊梦》,唱的一字一彩,把下面那些南北名票角儿都唱服了。(说着自己也沉醉了,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旁白:就在客人们说到钱夫人的时候,钱夫人已经到了窦府,她身穿翠绿缎子旗袍,长抵脚面。肩披黑纱长披肩。左手吊黑包间金线皮包,右手执扇子一把。扇面黑底上绘红色牡丹,腕上玉镯一副,指上珍珠戒子一枚,头上梳贵妇髻,左鬓插碎钻发梳一把。钱夫人象许多贵妇人一样,举止矜持、高贵,非常在乎别人与自己地位的比较,然而私下她却是一个多愁善感,而又热情奔放的女人。一方面因为自己才貌双全,自视甚高,但又因为美人迟暮,身分降落,而不禁兴起年华消逝,富贵浮云的感伤。)
刘 福:钱夫人,我是刘福,夫人大概不记得了吧?
钱夫人:(微微迟疑)是刘福么?噢!我记起来了,从前到你们大悲巷公馆见过你的。你好呀!刘福?
刘 福:托夫人的福,夫人这向好吧!
钱夫人:还好,谢谢,你们夫人好吧?我有好些年没有见着她了。
刘 福:咱们夫人好,她时常惦记着您哪。夫人请稍候,我去报告咱们夫人。
〔旁白:钱夫人站在侧厅等刘福入内通报,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用手摸摸发鬓,不由微微露出紧张不安的神态。窦夫人收到通报,紧着来接,两人亲昵执手,互相凝视打量,无限感慨,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窦夫人: 五妹妹!
钱夫人: 三姐!
窦夫人: 唉!五妹妹……
钱夫人:三姐!
窦夫人:(两人一阵摇头感叹,却又互相会心微笑) 五妹妹!你到底来了!
钱夫人:我来晚了吧?让你们久等啦。
窦夫人:哪儿的话,你来的恰是时候,我们正要入席呢。五妹妹,瑞生出门有事去了,他知道五妹妹今晚要来,特别交待我,替他向你问好呢?
钱夫人:难为窦大哥还那么有心。
窦夫人:(又执住钱夫人双手,语调关切)五妹妹,你早就该搬上来了。我心里一直记挂着,现在你一个人,住在南边儿,有多冷清呢?
钱夫人:这些年,清静惯了,倒也还不觉得怎么样。
窦夫人:可是今儿个晚上,你是无论如何缺不得席的。你知道,咱们碧月,十三也来了。
钱夫人:哦?她也在这儿么?
窦夫人:(歪过头凑近钱夫人,说心腹话)任子久一死,碧月便搬出了任家。你晓得,任子久是有几分家当的,十三一个人过的也算舒服了。她那种性子,现在没了拘束,反而自由自在,潇洒得很。今天晚上就是她先起的哄,把“赏心乐事”的几位票友都弄来了,连场面都是全的。这么些年来,这还是头一遭呢。今天来的几位朋友,都是行家,刚刚还在谈起,大家都巴望着你上去露两手呢?
钱夫人:(挣脱窦夫人,摆手笑)罢了,罢了,哪里还能来那个玩艺儿呀?
窦夫人:客气话是不必说了,五妹妹,连你蓝田玉(加重语气)都说不能,别人还敢开腔么
窦夫人:赖夫人,这位是钱夫人,你们两位大概见过面的吧?
赖夫人:(上下打量,半晌才款款起立)这位大概就是钱鹏公的夫人了?我是说面熟得很!(伸手跟钱夫人握手)
余仰公:(趋上前,向钱夫人行礼)夫人,久违了!
钱夫人:(还礼)仰公也来了?真是多年不见了。
余仰公:刚才咱们还在跟赖夫人谈起,(转向赖夫人陪笑)夫人当年在励志社义演,咱们有幸,瞻仰到夫人的风采。夫人那一出《游园惊梦》,唱的真是精彩绝伦啊!
赖夫人:是啊!刚刚仰公还在说您的《游园惊梦》,直追伶界大王梅兰芳啦。我早就听闻钱夫人的盛名,今儿个总算有耳福,让咱们给赶上啦。
钱夫人:仰公过奖了。
余仰会:夫人,不是我当着夫人面说,您那一次的演出,把《游园惊梦》那出戏简直给演得出神入化啦!直到今天,行家们谈起来,都还在赞不绝不口呢!
钱夫人:仰公说得太好喽!
窦夫人:五妹妹,仰公说的是真心话,连笛王顾老师刚才也在赞你那出戏呢!(一面说着,一面挽着钱夫人走向顾传信跟前)
顾传信:(起身行礼)夫人好。
钱夫人:(惊异)真没想到,顾师父,今天晚上,您也在这儿。
顾传信:是啊!夫人,真是人生聚散无常啊,咱们在这儿又遇见夫人了。
窦夫人:诗里头说的好:“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五妹妹,你跟顾老师最后一次会面,恐怕还是你在梅园新村请客唱堂会那回吧。
钱夫人:谁说不是呢?一晃就那么多年了。
顾传信:唉,是啊,日子过的可真快啊!
窦夫人:五妹妹,那次聚会真是难得。咱们几个人又喝又唱,多么尽兴啊。你还记得么,五妹妹,那是个三月天,你梅园新村那间公馆里,花园里那些牡丹花呀,开得多么茂盛啊!
配乐:昆曲 宴乐《春日景和》
钱夫人:(独白)是啦!就是那年,在梅园新村,我还明明替桂枝香请过生日酒呢,替她做三十岁生日。得月台的几个姐妹们差不多都到齐了,十三天辣椒,十七月月红。大伙儿学洋派,凑份子,替桂枝香定做了一只三十寸双层大蛋糕,是在老大昌定的,上面足足插了三十支红蜡烛。桂枝香,现在总该有四十大几了吧?可是怎么一点儿也没显老呢?亏她会保养,现在发了点儿福,看起来,反而更加雍容华贵了。那个时候儿,桂枝香可没有这么风光。那个时候儿,她还做小。窦瑞生的位置也并不怎么样。现在窦瑞生当然不同喽,桂枝香也扶了正。唉,难为她,熬了这么些年,到底给她熬出头了。从前那个时候,可怜她,还不敢正式出面呢,连生日酒还是我替她摆的呢,园子里一摆就是十桌,南北名票名角都请到了。偃笛的,就是“大江南北两支笛”的笛王顾传信。可是顾师傅说的呢,人生聚散无常。谁知道,在这儿偏偏又遇见了他。还记得,那是个三月天,真是个天淡云闲的好日子。园子里开满了牡丹花,大红大紫。那正是:“姹紫嫣红开遍”。紫金球呀、碧玉带呀、太平楼呀,全是小洛阳法华镇的名称,起码有一百株,一片花海似的。城里的人都说:日本人打跑了,那年城里的牡丹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那天十七月月红,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在我那些牡丹花里踩来踩去,东抓抓,西弄弄。也亏她会挑,偏偏挑中我心爱的那颗碧玉带,掐了一朵就往她自己头上一簪,还要端着一杯酒过来,说风凉话:姐姐,你不赏妹子的脸…
月月红:姐姐,你不赏妹子的脸!
钱夫人: 十七,你捡尽了便宜,还要说这种风凉话。
月月红:(用手拥弄鬓边牡丹,冷笑)哼,也不过采了姐姐一朵牡丹花儿,姐姐心就不自在啦!
钱夫人:十七,你哪株花儿不好挑,偏偏要挑我最心爱的这株碧玉带。
月月红:好花儿人人爱,名花共欣赏。姐姐心爱的花儿,偏偏妹子也爱嘛!
钱夫人:十七,你要知道,这株碧玉带,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我花了多少的心血,天天灌溉,日日打理,眼看着它抽枝发芽,朵朵盛开。我连碰也舍不得碰一下,你一来就把我最心爱的花儿给摘掉了。
月月红:(咯咯尖笑)姐姐,你好痴呀!难道你没听说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钱夫人:十七……
配乐:惊梦《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郑彦青:夫人,夫人,夫人……
钱夫人:彦青!你瞧,这些牡丹花儿开得多么热闹啊。
郑彦青:是啊!夫人。今年您园子里的牡丹花怎么这么鲜艳,这么茂盛哪。真是一片繁华。
钱夫人:这一百多株牡丹,都是我亲手挑的,小洛阳的名称。这是紫金球,这是太平楼,这……这就是最有名的碧玉带啦。
郑彦青:尊贵得很啊,夫人。
钱夫人:可惜最大的一朵,却让人家给摘走了。
郑彦青:夫人不必惋惜,不摘走,过两天,也就谢掉了!
钱夫人:(声音颤抖)彦青,怎么你也说这种话呢?那是我最心爱的一朵花儿,怎么舍得白白让人家给抢走了呢?
郑彦青: 夫人……
钱夫人: 彦青……
〔郑彦青渐渐隐退,扩音器中播出月月红一连串尖笑的声音:“姐姐,你好痴呀……”)
(旁白:那么多前情旧事原只是闪念间,一声尖叫把钱夫人拉回现实,蒋碧月一阵风地卷到她身边,一把勾住她的手臂)
蒋碧月:(尖叫)哟!五姐呀!(随即一阵风似卷到钱夫人身侧,一把便将钱夫人的手臂勾了过去)刚才三姐告诉我,今天晚上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了起来:“好哇,这下可真把天字第一号的王牌名角儿给请出来了。”(回头向票友客人招呼)哪,你们快来见识见识吧,这位钱夫人才是真正的昆曲皇后呢。
钱夫人:(微微责备)碧月,你不要胡说,给这几位内行听了笑话。
窦夫人:碧月的话倒是没说错,你的昆曲,是得了梅派真传的了!
蒋碧月:是啊!五姐,你也来见见。这位徐太太,也是咱们这儿的昆曲台柱呢。
徐太太:(赶忙谦让不迭)蒋小姐真会说笑话,钱夫人是昆曲名家,咱们师傅老早跟我说过啦。今晚我特别要向钱夫人请教呢。
钱夫人:您太客气了,徐太太,您是顾师傅的高足,名师出高徒,一定是好的。
蒋碧月:我说三姐呀,我看这样吧!回头咱们让徐太太唱《游园》,五姐唱《惊梦》,把这出戏昆曲的老祖宗抬出来,让两位昆曲名角儿上去较量,咱们来评评高下。
钱夫人: (微微嗔怪)碧月……
配乐:过场音乐1
钱夫人:刚才桂枝香说天辣椒十三也在这儿,我心里就想:天辣椒嫁了人这么些年,不知道可收敛了些没有?现在任子久一死,没想到这个天辣椒反而比从前愈更标劲,愈更佻达了。这些年的变化,在这个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那时候大伙儿在得月台请唱,有风头总是十三天辣椒跟十七月月红两个人抢着占先,缠着师傅,专拣那讨俏的戏来唱。一出台也不管清唱的规矩,两个人的眼睛,钩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惹的师傅直皱眉头,说她们:十三,十七,咱们清唱这一行,有清唱的规矩,你们两人,到底是在唱戏呢?还是跟台底下那些爷儿们打情骂俏呢?
师傅说:“你们这一伙儿呀,就数蓝田玉跟桂枝香两人唱的最正派!十三,十七,你们还得好好跟你们两位姐姐学学去。”真是的!(叹一口气)唉,是一个娘生的,性格上却差得那么远。论到懂事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任子久连桂枝香的聘礼都下定了……四副金镯子、一条珍珠项链,桂枝香当宝贝儿似的拿给我们看。我们都还替桂枝香高兴,象她那么个好心人,总算终身有靠了。哪里想得到,那个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将任子久从她姐姐那儿给夺了过去。嗳,也亏桂枝香有涵养,守了多少年,才委委屈屈做了窦瑞生的偏房。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做窦夫人多么风光呢,其实啊,桂枝香暗里也淌过不少眼泪呢。难怪桂枝香老叹息说: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
钱夫人:三姐,你也别难过了,你的委屈,我都懂。
窦夫人:(缓缓起身,声音悲愤)五妹妹,我受的委屈,你哪儿能懂啊!我怎么能跟你比呢?你是钱鹏志明媒正娶迎回去的。你现在是堂堂正正的钱夫人,前呼后拥风光得很,我呢?我又能算做什么呢?进了窦家的门,已经三年了,连夫人还没让人叫过一声。
钱夫人:三姐,你再耐心等待等待吧,总有一天会等出头的。
窦夫人:(冷笑)钱夫人,你说的好轻巧,我前头还有一个极厉害的女人挡着呢。那么容易就让咱们爬上去了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种唱戏的,一入侯门,自己去就胆怯三分,何况还是做偏!哪儿还敢跟别人去争呀?就拿我这次三十岁的生日来说吧,连在家里出面请一次客也办不到哪!你想想,在朋友面前,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钱夫人:三姐,你别发愁!我来出面替你撑腰,把面子给争回来。他们不让你在家里请客,到我那儿去。我来在梅园新村替你摆酒做生日,把南北名票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堂戏,咱们好好的热闹一番,让你也风光风光。
窦夫人:(感叹拭泪)唉,五妹妹,你这么对待我,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钱夫人:三姐,你说这种话,咱们姐妹俩儿就太见外了。
窦夫人:我常说,我跟你才应该是亲手足,怎么偏偏又会跟十三那个狐狸精同一个娘胎!我给她害得好苦欧!害得我又多等了这么些年。我看你们那个十七月月红啊,你也该防着她点儿,别让她伤了你了。
钱夫人:你放心,三姐,十七是我的亲妹妹,谅她对我也不敢怎么的。
窦夫人:五妹妹,你哪儿知道,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五妹妹,你要防着她点儿。五妹妹……
配乐:昆曲 宴乐《春日景和》
钱夫人:(若有所思,微微摇头)唉,难为她,熬了这么些年,到底让她熬出头了。
〔旁白:一串“五妹妹、五妹妹”的呼声,把钱夫人从幻境中叫回现实。窦夫人与程志刚不知何时站在钱夫人身边。 )
窦夫人:五妹妹,这是瑞生的随从程志刚,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程志刚:(向钱夫人利落的行了一个礼)钱夫人,久仰了。
〔旁白:钱夫人微笑还礼,不由得抬头连瞄了程志刚几眼。)
窦夫人:志刚,我把钱夫人交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招呼着,明儿罚你作东。
程志刚: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力就是了。有不周到的地方,我愿意受罚。
窦夫人:(微微嗔怪)我正想罚你呢!这儿客人都来了,忙得不可开交。你跟碧月两人,倒不知躲到哪儿去受用去了。也亏你们溜的快,一眨眼儿就不见了。
程志刚:(陪笑)蒋小姐要到花园儿里透透新鲜空气赏花儿呢,叫我陪她去。
窦夫人:难怪,我说怎么一会儿工功碧月头上又多出一朵花儿来了。大概是你去替她采的罗?
程志刚:那倒是蒋小姐亲自动手的,夫人的花儿,我可不敢乱采啊。
窦夫人:(冷笑)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转向钱夫人)五妹妹,你在这儿跟程志刚聊聊天,他最懂戏了。我得进去招呼着上席了。
钱夫人:你去忙你的吧,三姐。
〔旁白:窦夫人交待完才离开去招呼客人。程志刚引钱夫人坐下,格外的殷勤伺候。)
程志刚:夫人请坐。(奉茶)
钱夫人:(伸手接茶)谢谢您。
程志刚:小心烫了手,夫人。(端上糖盒,笑吟吟地望着钱夫人,等她挑选。钱夫人随手抓一把)松子儿这个玩意儿吃了粘喉咙,恐怕伤了您的嗓子,夫人还是尝颗梅子吧。(在钱夫人身旁坐下,满脸笑容)夫人,您的昆曲,名满天下,我听说多年了,只恨无缘,没赶上当年的盛况,常常引以为憾,没想到今天晚上,竟然遂了心愿,有机会领教夫人的艺术了。
钱夫人:您的话说得太重了。昆曲嘛,我也有好多年没有认真唱过,恐怕都生疏了。
程志刚:夫人不必过谦了。刚才蒋小姐还在说,今天晚上要请您唱《惊梦》来压轴呢。
钱夫人:碧月就是喜欢起哄!
程志刚:夫人最近看戏了没有?
钱夫人:好久没有了。(低头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微微迟疑)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看。
程志刚:这两天,罗紫云正在“国光”唱《洛神》呢,夫人去看了没有?
钱夫人:是么?罗紫云唱《洛神》么?(打开扇子半掩面,作沉思状)从前她在上海天蟾舞台演这出戏,我去看过的--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程志刚:罗紫云的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个宓妃跟曹子建两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
(旁白:两人正说着话,蒋碧月咯咯笑着过来,程志刚忙起身让坐,她坐下跷腿,用扇子指向程志刚。)
蒋碧月:(咯咯笑着)谁演得这般细腻呀?
蒋碧月:程志刚,人人说你懂戏,钱夫人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瞧你呀,趁早别天这儿班门弄斧了吧。
程志刚:(对蒋碧月说话,眼睛却瞟向钱夫人)我正在跟钱夫人讲究罗紫云的《洛神》,向夫人讨教呢!
蒋碧月:原来是说紫云么?(唰地甩开扇子,噗哧掩口一笑)她呀,在这儿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演《洛神》。她那把年龄,扮起宓妃来,也不象呀!上星期六,我才到“国光”去看来。她的名气大,那天好票都卖光了,我买到了后排。哪晓得只见她嘴皮儿动,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半出还没唱完,她的嗓子呀,先就哑掉啦。(用手握喉,作倒嗓状)
程志刚:从前她在上海红得发紫,是有名的钢嗓子呢。有一回在皇后大戏院,罗紫云就是帖出她这出拿手好戏。那天她的嗓子特别冲,唱得真是高遏行云,一字一彩呀!
蒋碧月: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呀,岁月不饶人。钢嗓子也经不起几磨呀!(又噗哧一笑)不过呀,就象你说的,她的做工还在的,做的可真是细腻呢!演到宓妃跟曹子建两人梦中相会一段呀,(京白)说起来与你要远就远,要亲就亲。
(旁白:蒋碧月吃吃笑着,开始起身做手势,与程志刚打情骂俏,眉眼间无限风情,念《洛神》口白,程志刚亦跟着起身,两人竟就排起场子)
程志刚:(仿《洛神》中曹子建,念白)怎说要远就远?
蒋碧月:(白)你我二人从未交过一言。
程志刚:(白)这要亲就亲呢?
蒋碧月:(白)这要亲就亲么?
程志刚:(白)正是。
蒋碧月:(白)唉,这就难说了。
程志刚:(白)怎么又难说了哇?
蒋碧月:(白)絮果兰因难细讲,意中缘份任君猜。
配乐:《惊梦》中《绕地游》: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院。
钱夫人:(独白)今天晚上这些客人,大概没有一个不懂戏的。恐怕那位徐经理太太,就是个好角色。回头真要给天辣椒十三她们弄了上去,倒是不可以大意呢。运腔转调,这些人都不足畏,只是在南部这么久,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也不知道还行不行?而且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了:现在不兴长旗袍喽。在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赖夫人在内,个个人的旗袍下摆,都差不多缩到膝盖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来。从前那个时候儿,哪位夫人太太的旗袍不是长得拖到脚面上来的?这件旗袍料(用手抚摸自己身上的旗袍,珍惜而颇自矜)是真正的杭绸,带来多少年,一直搁在箱子底下,总也舍不得穿。为了今天晚上,才拿出来去裁掉了的。本来这种料子,在灯底下绿得象翡翠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搁得太久了,光泽好象暗了一点儿。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到底是真正的杭绸,现在的丝绸,哪有这么柔熟,这么细微呢?倒是后悔没有听从裁缝师傅的话,下摆放得这么长,待会儿穿了这一身长旗袍上去,不晓得还登不登样?能不能压场?一登台,一亮相,最要紧了。那次在励志社大会串义演《游园惊梦》,一出场,台下轰雷一般,便是一声满堂彩--
配乐:惊梦之《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响,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钱夫人:(独白)钱夫人的《游园惊梦》!钱鹏志夫人的《游园惊梦》!那天把南北名票都唱服了,多少日子他们都还在议论:钱夫人的《游园惊梦》真是唱绝了!连钱鹏志也说:“老五,南北名角儿,我都听过了。你这出昆曲,也算是个拔尖的啦。”钱鹏志讲过,他就是为着在得月台听了我的《游园惊梦》,去到上海,日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才又回转来向我求亲的。他说:“老五……
钱鹏志: 老五,要是能有你在身边,唱几句昆曲听听,我的晚年,也就无所求了--
钱鹏志:老五,南北名角儿我都听过了,你的昆曲也算是个好的了,唉,我这一生,到了这个年纪也无所求了,要是能有你在身边,唱几句昆曲听听,我也就满足了。老五,我知道,咱们之间,年岁差了许多,这是没法弥补的。我只有尽我的心意,好好照顾你就是了。我也知道,你外柔内刚,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你学了这一身的本事,也得有个人来欣赏你,提拨你,才不辜负了你的才啊。老五,就让我来做你的知音吧-
钱夫人:钱先生--
钱鹏志:老五,你好好考虑考虑。
钱夫人:(迟疑、声音颤抖)钱先生——我——
钱鹏志:老五,我知道你有顾虑,你仔细想想吧,我们之间,年纪相差实在太多了。
钱夫人:钱先生,请你不要这样说。我知道您瞧得起我,对我特别器重。我并不是一个不感恩图报的人,我应该陪伴您,伺候您。可是——可是——钱先生,我担心我的出身寒微,配不上您——
钱鹏志:老五,这个你不必担心。
钱夫人:钱先生,老实说,咱们入了这一行,也是迫不得已,家境不好,自小父母就没法照顾,可是,钱先生,咱们的志气还是有的,总想向上学好,尤其是您肯这样提拔我,更叫我心慌。您的地位,您的身份,做您的夫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怕做不好,白白辜负了您的一番心意。钱先生——我——(俯首哽咽)
钱鹏志:老五,你别难过了。这样吧,你好好歇歇,过两天,你想好了,咱们再来商量商量。
(旁白:钱鹏志走了,蓝田玉一个人独自拭泪,自感身世,恍惚间似乎听到瞎子师娘一声声颤抖的呼唤,如同命运之神在召唤,令人凛然生畏。她似乎看到瞎子师娘,身着黑色唐装衣裤,披黑色长披肩,手拄长拐杖,头上拢黑色捋子一副,满头白发如麻。 )
瞎子师娘: 蓝田玉-- 蓝田玉——
蓝田玉:师娘!
瞎子师娘:蓝田玉,师娘的眼睛瞎了,耳朵可灵着呢!钱鹏志刚才说的话,是对的。你不要犹豫啦。
蓝田玉:师娘,我的心乱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瞎子师娘:唉——这是你们的命!你们这种卖唱的姑娘,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做女儿一般疼怜算了,年纪轻的男人,哪里靠得住哟!
蓝田玉:师娘,我只怕自己高攀不上,钱先生他的地位,咱们差得太远了。他家里来往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嫁了过去,我怕让人家说闲话,瞧不起,带累了他。
瞎子师娘:唉!你们这种人呀!就是嫁给小户人家,还要引起多少议论呢,何况说是入了侯门?这就要看你个人争气不争气了!自己做得正,规规矩矩,别人也拿你无可奈何,钱鹏志对你一番真心真意,实在是难得。人家是明公正道,娶你回去做续弦的。一夜之间,你就是钱鹏志公的夫人了。一辈子享用不尽啦。
蓝田玉:师娘,我并不贪图做夫人的虚名。老实说,我倒希望跟着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安份守已过一生算了。
瞎子师娘:害!我的五姑娘,你别痴心妄想了,那种福呀,不是你们这种人享得到的,你过来,我来给你摸摸骨。(伸手作摸骨状。声音颤抖,宣布蓝田玉的命运)蓝田玉--荣华富贵,你这一生是享定了,只可惜——唉——你长错了一根骨头……
蓝田玉:(不寒而栗,惊叫)师娘!
瞎子师娘:也是你前世的冤孽啊!年纪轻的男人,哪里靠得住啊。
蓝田玉:师娘!
瞎子师娘:(一面念念有词,一面柱拐杖离去)可惜只长错了那么一根骨头——前世的冤孽啊……
蓝田玉:(在后面追赶)师娘……
配乐:《惊梦》之《绕地游》: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院。
配乐:昆曲 宴乐《春日景和》
(窦府客厅)
赖夫人:我看还是我占先吧,这样让法,咱们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心意。(大模大样地坐了主位,又招唤余仰公坐在她的左侧)仰公,你也来我旁边坐下吧,刚才咱们俩儿,梅派程派,还没闹出个定论来哩。
余仰公:(双手握拳,操京剧黑头腔调)遵命!
赖夫人:钱夫人,您快来吧,咱们都在等着您哪。
钱夫人:对不起,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赖夫人:钱夫人,我看您也学我,就坐下来吧。再让下去,菜都冷啦。
窦夫人:五妹妹,你不坐下,别人都不好占先的。
钱夫人 那我只好从命啦。(举杯)请。〔客人们一齐举杯,饮宴规矩举止,仿照京剧动作。
赖夫人:窦夫人,您府上的大司务是哪儿请来的呀?你们瞧瞧,光是这一道冷盘,手艺就与众不同。
窦夫人:他原来是黄钦之黄钦公在上海时候家里的厨子。
余仰公:那就难怪啦,黄钦公是有名的美食家。
赖夫人:嘿,这道翠盖鱼翅,可真讲究呀!我有多少年没吃着这道名菜啦。
窦夫人:其实也没有甚么,这道菜全靠一点儿荷叶的清香罢了。
余仰公:(尝鱼翅)唔——了不起!了不起!府上这道翠盖鱼翅,可真是做到家了。这道菜的来历,我还知道一点儿。从前北平东城金鱼胡同有一家有名的饭馆子福寿堂。他们的拿手菜,就是这道翠盖鱼翅,人家这道菜,可名贵着哪。一年只做一次,端阳节柜上请客,才肯亮出来。不是老主顾,还吃不着呢,窦夫人,我看府上这道菜,大有当年金鱼胡同福寿堂的风味呢?
窦夫人:仰公,到底您是行家,说行话。不瞒您说,咱们大司务,他家老爷子,正是当年北平金鱼胡同福寿堂的大厨师,这道菜,正是他的传家之宝。
赖夫人:窦夫人,哪天要能借到府上的大司务去烧一道翅,咱们请起客来,可就风光啦。
窦夫人:那还不容易?咱们也难得去白吃一餐呢?
配乐:昆曲 宴乐《春日景和》
钱夫人:(独白)从前钱鹏志还在的时候,宴会酒席,十有八九都是钱夫人占主位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座喽。那些夫人太太们,能够僭过辈分的,真还数不出一两个来呢。那些姨太太们,那就差得更远呢!桂枝香,她那个时候,连出面请客还没份儿呢。那次她做三十岁生日,都还全靠我出来替她摆酒撑场面呢。而我自个儿那个时候,才二十出头,一个清唱姑娘,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钱鹏志夫人了。当时的闲言闲语也让人家说够了,连月月红十七也来刻薄几句。她说:“姐姐,你那根辫子也该铰了,明儿个你跟钱鹏志走在一块儿,人家还以为你是他的孙女儿呢!”(扩音器中播出一阵月月红尖锐嘲笑的声音)可不是么?那年钱鹏志已经六十岁了,我都可以做他的孙女儿了,可是我明白我的身份,我也珍惜我的身份。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我哪次不是兢兢业业捏着一把冷汗的?无论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贴贴。走在人前,一样风华翩跹,谁又敢议论我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了?
钱鹏志:老五,难为你了。唉……
钱夫人:(俯首暗暗拭泪)鹏志,做你的夫人,也真不容易啊!
钱鹏志:(拍钱夫人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
钱夫人:哪次请客,我不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一点儿错,惹人笑话,给你丢脸。
钱鹏志:老五,你别担心,排场、派头,你尽管摆,只要好看,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钱夫人:鹏志,我知道你怕我出身寒微,在达官贵人面前,气馁胆怯处处要抬举我。鹏志,我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我只是害怕我做不好,白白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哽咽)
钱鹏志:老五,你莫难过了。
钱夫人:鹏志,我知道,可是……
钱鹏志:老五……
配乐:过场音乐2
瞎子师娘:蓝田玉,这是你的命。
钱夫人:师娘,为什么我偏偏生的这种命呢?
瞎子师娘:你们这种卖唱的姑娘,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做女儿一般疼怜算了。
钱夫人:可是师娘,我心中的委屈,又有谁知道呢?
瞎子师娘:那也是你前世的冤孽,蓝田玉,年纪轻的男人,哪里靠得住啊!
〔传来一连串回音式郑彦青的呼唤:“夫人,夫人,夫人。”)
钱夫人:彦青。
郑彦青:夫人。
钱夫人:(四处张望)彦青,你在哪儿呀?
郑彦青:夫人。
钱夫人:(四处张望)彦青,你到底在哪儿呢?
瞎子师娘:蓝田玉,那是你前世的冤孽啊!
配乐:寻梦之《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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