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萨特
人 物
朱庇特--天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埃癸斯托斯--现任国王、杀害阿伽门农者。
克吕泰涅斯特拉--王后、阿伽门农之妻。
俄瑞斯忒斯--阿伽门农之子,回乡后成为复仇者。
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之姊,沦为女仆的公主。
黑衣人(8名,其中女生3名)--检场人,同时扮演苍蝇、阿耳戈斯市民、白痴、大祭司、卫士、士兵、复仇女神。
序 幕
音乐声响起,八名黑衣人一齐对观众说“嘘——”,从观众席、过道、工作台各处(依据北剧场环境,办公楼礼堂演出处理不变)向舞台走去,行进时发出不知所云的声响。人手一个小手电,照着自己的脸,时不时照到观众,深深地倒吸一口气。他们从台口爬上舞台,在舞台前区以默剧形式演出犯罪画面:通奸、抢劫、谋杀……持续两三分钟。
啪!舞台上灯光亮。所有黑衣人发出惊叫。一人回头发现舞台上屹立着一个朱庇特像(剧中神像均由演员扮演),他们像找到救星一样蜂拥而上,像苍蝇看到了甜品一样大肆非礼之,发出高低起伏甚至带有旋律的嗡嗡声。
朱庇特[忍无可忍]:takulamahaha,gala,gala,呸,呸!
黑衣人纷纷瘫倒伏地。
朱 [从神像底座上走下,近乎呓语地]:十万年了,我一直在世人面前舞蹈,一种缓慢阴沉的舞蹈。我必须让他们看着我啊!只要他们的眼睛放在我身上,就会忘了看他们自己。可在阿耳戈斯这个象腐尸一样招满苍蝇的城市,其实他们早就停止了仰望,其实他们并不喜欢我,这真叫我心烦意乱……最郁闷的是,昨晚我做了个噩梦,一个身穿白衣背着行囊的年轻人,他给我讲了个故事:那是一年夏天,斯库洛斯岛老鼠成灾,把能咬的都咬坏了。城中的居民都以为只有死路一条了。一天,来了一个风笛手。他站在城中央,开始吹奏风笛,所有的老鼠窜过来聚集在他的周围。然后,风笛手大步向城外走去,向人群喊道:“闪开!”(台侧发出俄瑞斯特斯的回声“闪开”)所有的老鼠都犹豫不决地昂着头。猛然间,老鼠全都扑到他的脚印上去。于是,(开始走,准备下)风笛手和老鼠就这样永远地消逝了,消逝了,(见黑衣人仍然在看他,抓狂)消逝啦!(下)
第 一 幕
地点:阿耳戈斯城中。
时间:第一日白天。
俄从另一方向走上舞台。
俄:喂,乡亲们!
黑衣人一齐转过身来,惊叫。一人木然,开始进入白痴角色,爬到舞台深处席地而坐。
俄:各位乡亲,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请问……
黑(后退一步逃散开,学朱庇特咒语但是不像):takulamahaha,gala,gala,呸,呸!
俄:请听我说,我是个……异乡人,今天路过这里,迷了路。
黑:(作苍蝇状)嗡嗡嗡嗡……
俄:这儿还有个人。(走近白痴)笕耍?br>白:哦。
俄:我是个迷路的异乡人,我只向你打听一件事。
白:哦……
俄:您能不能给我指一下王宫在哪里?
白:哦?
俄:阿耳戈斯的王宫,国王和王后居住的王宫。得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我无论问什么你都会回答[模拟白痴的叫声]“哦”!“哦”!
白 [突然站起来,拿出一块怀表在眼前晃了晃,以异常优雅的仪态和文明人的腔调]:正好相反!亲爱的异乡人,我可是在宫里当差的体面人。哟~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宫里上班了。失陪,失陪。
(黑衣人也纷纷起立,以优雅而漠然的眼神和姿态与俄擦身而过。)
俄:血迹斑斑的墙壁,数百万的苍蝇,屠宰场的腥味,阳光锋利得像刀子,剜出每一个路人的魂魄。不!不!这不是我的阿耳戈斯!我出生在这里,却像个过往行人那样四处问路,我无法破译他们的表情和话语,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属于自己的酷热中腐烂发臭……
朱:年轻人别沮丧嘛,这不还有苍蝇呢,它们比这儿的人热情好客多啦,绝对让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啧啧,你看这些比小青蛙个头还大的绿头苍蝇,多么,多么……热烈奔放啊。哎呀!它们好象认出你来咯。
俄:请问您是?
朱:我叫得墨特里奥斯,从雅典来。
俄:我好象在哪见过您。
朱:这不奇怪,我可是早就见过你。
俄:我叫菲勒勃,从科任托斯来。我周游四方,增长见识。
(白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号。众愕然,继而齐呼。)
朱:啊年轻人不要怕,不要怕。明天是具有咱们阿耳戈斯特色的亡人节,这会王宫里正在排练祭祀前的尖叫呢。你有所不知啊,现任国王埃癸斯托斯,他为了让阿耳戈斯市民永远不忘记已故国王阿伽门农临终前的呼号,挑选了一个嗓门特大的白痴--就是刚才说自己在宫里当差的那位仁兄,每逢情人节儿童节母亲父亲节万圣节圣诞节……总之各种节日,就让白痴在王宫里喊一嗓子以示纪念。[得意地]这个城市的悔悟是称得出分量的!
俄:看来您对阿耳戈斯的事情了如指掌。
朱:[黑衣人搬演朱以下两段说的情景]我经常莅临指导嘛,啊不,是常过来看看。你知道吗?十五年前希腊大军的船队凯旋,阿伽门农国王归来的时候,我正在这里。那时还没有苍蝇,阿耳戈斯还只是一座很没个性的小城,在阳光底下一副无精打采寂寞烦闷的模样。那天傍晚,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和现在的国王埃癸斯托斯一起出现在城堡围墙上。这个埃癸斯托斯,你知道吧,他是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情夫。这小子那时就有了忧郁症。我和所有阿耳戈斯人看见落日映红了他俩的面孔,又看见他俩俯身向阿伽门农的船队久久凝望。大家就心想:“要有好戏看啦!”但是大家都一言不发。
俄:为什么一言不发?
朱:这个这个……还是阿伽门农的问题。阿伽门农是个好人呐。可是你看,他也犯过一个大错误--居然不准在大庭广众之下处人死刑。多可惜啊。其实来个砍头啊绞刑什么的,会给市民生活增添几分乐趣,也会让他们对死亡无所谓一些。结果一场凶杀来了,阿耳戈斯市民都一言不发,为什么?因为他们生活太无聊了,想看看暴死的惨状调剂调剂。所以,看到国王出现在城门口的时候,他们一言不发。看到王后向国王伸出香喷喷的玉臂,他们一言不发。那时每个人头脑中都已经浮现出一个形象:一具死尸,身材高大,满脸开花。第二天,听到他们的国王在王宫里痛得惨叫时,他们还是一言不发,他们眼帘低垂,遮住被欲火烧得骨碌碌直转的眼珠,整座城市就像一只发了情的母猫。
俄:可耻的缄默!其实只要说一个词,一个词就足够了……那您呢,您也一言未发么?
朱:看上去恼火么,年轻人?不错!这证明你有高尚的感情。我对这个倒很坦然,当然一言不发啦。你要明白这一点:因为我是个异乡人,所以这事与我无关。
俄:好吧。每个人都一言不发,连众神都保持沉默。于是杀人凶手称王,享受了十五年的幸福。我算是相信众神主持正义了!
朱:嗳!不要这么快就指责众神嘛!非得惩罚凶手,让他五雷轰顶不可吗?把这场混乱转化为一堂旷日持久的道德教育课,岂不更好?[陶醉加感慨地]十五年前,阿伽门农被谋杀。啊!从那以后,轻浮的阿耳戈斯百姓变化多大啊!来,我抽样验收一个给你瞧瞧!就是你啦!(朱庇特将一名老妇带到台前)嘿嘿,瞧她那惊恐不安的神情!你喊破喉咙都逃不掉的。喂,老太婆,我说你一定死了好几打的儿子了吧,不然怎么从头到脚都穿黑呢?好,快说,说得好,我没准会放了你。你这是为谁服丧啊?
老妇:这是我们阿耳戈斯人的亡人节礼服。
朱:亡人节礼服?噢,我懂啦。你是为阿伽门农,你们那个被人谋杀的国王服丧。
老妇:不要说了!
朱:象你这个岁数,耳朵还好使吧?刚才听到王宫里那感天动地的呼号声了吧。那会儿你正干什么呢?
老妇:我丈夫下地去了,我能干什么呢?我把门闩上了。
朱:对啦,你把窗子半开,好听得更真切一些。你屏住呼吸躲在窗帘后面向外窥视,脊梁沟里有什么东西在奇异地发痒。
老妇:求求您不要说了!看在神的份上。
朱:肯定你今天晚上要大享床笫之乐。要过节嘛,嗯嗯?
老妇:噢,老爷,明天可是一个……一个可怕的节日。
朱:亡人节!一个血红的节日,一个阿耳戈斯人无法忘却的节日。
老妇:老爷!您别说这些了,莫非您是一位亡人么?
朱:亡人?呸,呸,你这个、这个疯女人!我是谁你管不着。还是管好你自己,好好忏悔吧!让自己在悔悟中死去,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得救。
老妇:唉!忏悔,老爷,我一直在积极地忏悔啊。每天睡觉前,我和我的老头子都会把自己一生的罪孽通通忏悔一遍,尽管这让我们的睡眠时间一天天地少下去,我们也在所不惜。我的女儿是阿耳戈斯城妇女界的忏悔标兵,我的女婿每年向神祭献一头不下五百斤的母牛,我那小外孙最有意思了,还不会叫爸爸妈妈的时候,他就能清晰响亮地说出“我要忏悔”这四个音节,街坊们都说这是个神迹。感谢朱庇特!
朱:嗯,最后一句总结不错。好,你走吧。
老妇[谄媚地,悄悄话]:老爷,我知道您是国王的密探。我得向您告发一个人,[指路人甲]他昨天下午翻窗户溜进我对门的加尔散先生家,偷走了他们家浴室的莲蓬头。我掐表算着呢,从下午3点46分他进去落地那一声,到3点54分他出来落地那一声,犯罪时间持续8分钟。
朱:噢?是这样……[转向路人甲]
路人甲:我我我我浇花用的喷壶嘴儿坏了就顺了一个,啊不,是偷了一个!我忏悔啊!我追悔莫及啊!我是小偷啊乡亲们你们知道了吗?我有罪啊你们来啐我吧鄙视我吧!不过老爷,我也得向您告发一个人,昨天我进去拿莲蓬头的时候,听到卧室里有……怎么说呢……暧昧的声音。我记得加尔散先生那会应该在上班呢,加尔散太太?[转向路人乙]
路人乙:我我我承认那不是加尔散先生,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一直是个保守的女人,我我我我……我忏悔啊!我追悔莫及啊!我不忠我淫荡啊乡亲们你们来给我挂破鞋游一次街吧求求你们了。我告发,老爷,[指着路人丙]他是主犯,我是从犯……
路人丙:[从容、大义凛然地]乡亲们,我忏悔,我追悔莫及。你们都知道我是奸夫,可你们也都知道:奸夫也是人啊!昨天下午在加尔散先生家,我错误地捍卫了一次人类的本能,可这种行为--[转向路人丁]总比虐待流浪的小动物更有人情味吧?谢谢。
路人丁:哼,我可以忏悔,那是给神面子。可是我对一只流浪猫流浪狗怎么样你管得着吗,它们只是一群没上户口的畜生,又不是咱阿耳戈斯人的兄弟姐妹,总比通了奸再亲手掐死自己的婴儿要好吧,艾丝黛尔小姐?[指着另一个路人]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我是xx犯/我要忏悔啊
老爷,我告发,他/她x年x月x日犯了xx罪
(众人的声音渐渐交织在一起,最后变成齐声的“我忏悔,我告发”,他们以慢动作飞舞:也就是说,他们互相指责告发罪行的时候变成了苍蝇。)
朱:[慷慨激昂地]看啊,苍蝇!苍蝇!这就是众神带来的礼物!忏悔!虔诚!!阿耳戈斯人民从此和众神心连着心。
俄:空荡荡的街道,一些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可怜虫在捶胸顿足,每个人都对别人的罪行倒背如流,还有王宫里那叫人无法忍受的呼号。讨朱庇特欢心的,难道正是这些么?
朱:年轻人,不要对神妄加判断吧,他也有难言的苦衷嘛!
(静场。)
俄:我记得,阿伽门农有一个女儿?一个叫厄勒克特拉的女儿?
朱:对,她在这儿。就住在埃癸斯托斯的王宫里。
俄:厄勒克特拉对这一切怎么看呢?
朱:她还是个孩子呢。倒是阿伽门农还有一个儿子,叫什么俄瑞斯忒斯。人们说他死了。
俄:死了!是啊……
朱:阿伽门农没死多久,埃癸斯托斯就下令将俄瑞斯忒斯也杀咯。不过有人认为他还活着。据说去杀他的人动了恻隐之心,没杀他,把他扔在森林里,他可能已经被雅典富有的自由民收容所养大了。
俄:那倒不是坏事。
朱:对我来说,我倒希望他已经死啦。
俄:为什么?
朱:咱们来设想一下,如果有一天,他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
俄:那又怎么样?
朱:唉!倘若我遇到他,我就要对他这么说:“年轻人”……我叫他“年轻人”,因为如果他活着,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我说嗨!我看你精力充沛,身体健壮,完全可以到一支善战的军队里,当个五星上将战功赫赫;我看你饱读诗书,仪表堂堂,完全可以到大学里当教授讲哲学或者建筑学;我看你……
俄:我看你没有家庭,没有祖国,没有宗教,没有职业,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周游世界,然后编一本旅游百科全书,赚一箩筐养老金颐养天年?
朱:[煽情地]对呀!何必来这个半死不活的城市?你以为你是谁?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开,随他们去吧。你想杀掉埃癸斯托斯,把他从你父亲的宝座上拉下来吧?多么不成熟的想法!一个国王应该和他的臣民拥有共同的回忆,而你显然不够格啊:你从未见过谁家的孩子出生,从未参加过谁家女儿的婚礼,你更不可能分担他们的悔悟,因为他们的罪过里没有你的份。有神喜欢他们就足够啦!你想夺走神对他们的宠爱么?那你又能给他们什么来代替呢?是……是饱食终日的美满生活,是幸福之中司空见惯的忧郁与厌倦么?年轻人,我还是祝你一路顺风吧--不要触动这个城市的神经,否则你会引起大灾大难。[凝视着俄瑞斯忒斯]一场可怕的灾难!就会降临到你自己的头上。
俄:您要说的就是这些么?好,那么,如果我是这位年轻人,我就要回答您……(二人对视,各不相让。一黑衣人咳嗽。)噢!我不知道会回答您什么。也许您言之有理。再说,反正我是异乡人,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干。
朱:那太好啦。但愿俄瑞斯忒斯也这么通情达理!年轻人你打算接下来去哪?
俄:去哪?去哪里都可以……斯巴达?或许就去斯巴达,那里我有些朋友。
朱:斯巴达好啊!不过你没马匹可不行,这个包在我身上!我可以给你搞一匹备有鞍具的母马,价钱也不贵。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如果这些苍蝇再骚扰你的话,你就一挥腕,一抬胳膊,嘴里念:“takulamahaha,gala,gala,呸,呸!”看!苍蝇立刻掉下来,象青虫一样在地上爬。
俄:感谢朱庇特!
朱:没什么,这个这个只是初级小魔法,下次再教你个进阶的。哎呀我去给你找马,时间不早啦,时间不早啦!(打了个响指,灯光变换。)
第 二 幕地点:阿耳戈斯王宫内外。一门之隔。
时间:第一日傍晚到第二日凌晨--一个不眠之夜。(以下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的独白交替进行,俄在宫外,厄在宫内。)
俄:(走近王宫)王宫。一座比父亲还要庄严静默的建筑,一言不发却盛气凌人。从知道身世的那天起,我就无数次地揣测它的模样和威仪。我的父亲出生在这里,我也出生在这里。这是我的宫殿!就在这里,一个淫妇和她的主子,把我的父亲杀害了。埃癸斯托斯的大兵们将我带走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岁。我们肯定是从这扇门走出来的。当时一个大兵将我抱在怀里,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定在哭……
厄:父亲被杀的那天,我看见你被埃癸斯托斯的大兵带走了,血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听见你一直在哭,他们一直在笑。我还听见父亲--无辜的沉默。王宫的大门关上了,我被锁在里面,父亲留在我眼中的血色静静晕染开来,在我心里绽出一朵朵火红的曼佗罗。从此,我成了这个城市的瘟疫。
俄:这道大门,我本应该已经出出进进一万次了。我小的时候,也许会拿这门扇玩耍;我会用力把身体顶在门扇上,门扇会吱嘎作响,却总也打不开。大了以后,我会在夜里偷偷把门推开,走出去与姑娘们幽会。再以后,到我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奴隶们会将这道门大大敞开,我会骑着马跨出门去。我古老的木头大门啊,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你的钥匙孔。下面,门槛上那道划破的痕迹,可能是我弄的,或许是我头一次拿长矛,失了手,划出来的。
厄:你知道吗?每天早上,我,最下等的女仆,都会在王宫最僻静的洗衣间里洗国王和王后的衣裳:所有他们的内衣内裤,他们同房时穿的衬衣,裹着他们腐烂身躯的衬衣。我闭上眼睛,拚命地搓洗……我能把最肮脏的地板擦得光亮如新,能把最油腻的碗碟洗得洁白无瑕。可是这双手……它洗不掉凶手指甲里风干的血迹,洗不掉弥漫阿耳戈斯城的罪衍。
俄:傍晚,阿耳戈斯的傍晚,每一扇门都对我紧闭,整个城市都陷入意味深长的缄默。可是这时候,我本应该赤身露体地呆在这王宫中一间阴暗的房间里,从护窗板的缝隙中,观察着落日的红光,我会等待着夕阳西下,等待着阿耳戈斯傍晚凉爽的阴影,它有如一股芳香,从地上冉冉升起。这样的傍晚和千千万万的傍晚如此雷同,却总是新鲜的!因为这夕阳下的阴影,这苍蝇的嗡嗡叫声,这将我的头发烤焦的酷热,是属于我的!
厄:嘘……你听我说:每天傍晚,我低垂眼帘服侍国王和王后用餐的时候,我就从睫毛间偷偷注视着他们。那上了年纪的美人,面孔呆滞死板,那男的,肥胖而苍白,黑黑的络腮胡从这边耳朵长到那边耳朵,好象连成一串的蜘蛛。我想着能有一天,看见一小股热气,就像严冬早晨呼出的第一口气那样,从他们豁开的腹部升起。我发誓,这就是我的全部夙愿,从六岁我变成女仆的那年起。
俄:七岁,刚刚懂事的那年起,我就已经知道,自己是流亡他乡的人。各种气味,各种声响,雨点拍打屋顶的声音,一线线阳光的轻微颤动,我任凭这一切洒满我的全身,落在我的周围。但我知道那都是属于别人的,我永远也不会将它们变成我的往事。我生活在空中,就如同晚风中的几根蜘蛛丝一样,我并不比一根蜘蛛丝分量更重啊!自由……感谢上天。我是多么自由!我的灵魂又是多么的美妙和空虚!
厄:你猜猜看,每天晚上,当我把活干完,那一对通奸者是怎么奖赏我的吗?我得走到一个身材高大、皮肤松垮的女人跟前去。她的嘴唇油腻腻的,双手雪白雪白的,那是一双散发着蜂蜜芳香的王后的手。她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把她的嘴唇往我的额头上一贴,说道:“晚安,厄勒克特拉。”每晚如此。我感到那热呼呼的贪婪的肥肉,紧贴着我的皮肤。晚安,厄勒克特拉,她会像一根小小的鱼刺,倔强地插在这个城市的咽喉。
俄:阿耳戈斯的黑夜降临了……厄勒克特拉我的姐姐,你也感觉到天冷了吗?……一切都是多么空虚啊……茫茫的空间,漫无边际……可是,是什么……是什么刚刚死去了?
厄:黑夜降临了……天好冷……晚安,厄勒克特拉,晚安。我把自己的炽热留给梦境,孤注一掷,不留退路。每天晚上我都能梦到你,你让我从梦中惊叫着醒来。我害怕你,可我等着你,我爱你!你和我们的父亲一样刚毅勇敢,两只血红的眼睛里总是蕴含着愤怒。你和我一样受着痛苦的折磨,就象一匹被剖了腹的烈马,只要稍微一动,你就会把五脏六腑掏出来。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将罪人指给你看,我要对你说:“俄瑞斯忒斯我的弟弟,快看呐!罪人就在这里!刺吧,砍吧!”
(舞台另一区,埃癸斯托斯惊叫着,捂着腹部坐起来。克吕泰涅斯特拉也随之坐起来。)
埃:啊!
克:陛下,你怎么了?
埃:我做了一个噩梦。
克:梦见什么了?
埃:恐惧……现在是凌晨了吧?
克:是的,晨光都发白了。
埃:很好,很好。阿耳戈斯的亡人节如期到来了,又一个盛大的祭典就要开始,年年如此。
克:十五年了,没有新鲜事,除了一天天衰老的面容。
埃:十五年了,我用手臂将整个阿耳戈斯城的悔恨托在空中,我穿得象个吓唬人的稻草人,天知道这些黑衣服把我的灵魂也给染黑了。
克:唉,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埃:我知道,夫人,我就知道:你马上要向我提起你的悔恨。真的,我很羡慕你,这悔恨充实了你的生活。我呢,我没有悔恨,所以阿耳戈斯没有一个人象我这样忧伤。
克:我亲爱的陛下……[挨近埃癸斯托斯]
埃:别过来,你这个轻浮的女人!
克:亲爱的……
埃:别过来,轻浮的女人:他在看着,你不感到羞耻吗?
克:谁能看见我们?谁?
埃:阿伽门农!你忘了,每年的亡人节,阿耳戈斯的死鬼们都会从地底下出来。
克:老爷,我求求你……难道你忘了,这套鬼把戏是你自己编出来吓唬阿耳戈斯百姓的? 再说现在,那块大石头还堵着呢,死鬼不会这么快就出来妨碍咱们的。
埃:[静两秒,突然笑了]哈哈,是我糊涂了。
克:[大笑起来,颇自然率性地前仰后合]哈哈哈……
埃:[托起她的脸端详,生出一股恶意]夫人你知道吗?你卸了妆的样子并不好看,笑起来更显得苍老了……[转头起身]你继续睡吧,我睡不着,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克吕泰涅斯特拉枯坐着不动,埃癸斯托斯踱到朱庇特神像前)
埃:朱庇特,伟大的苍蝇之神,亡人之神,难道你需要的阿耳戈斯王就是这副模样么?我来,我去,我高声叫喊,我到处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让每一个看见我的人都感觉自己罪孽深重。然而我已经是一个空空的躯壳,五脏六腑都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了,我比死去的阿伽门农更像个死人啊。我说过我很忧伤吗?我是在说谎。一片茫茫的沙漠,满眼虚无的黄沙,还有湛蓝的天空,那么明净那么遥远,远得叫人心慌……没有忧伤,也没有快乐,只有恐怖,万劫不复的恐怖。啊!只要我能流下哪怕十滴眼沮,就是送掉我的王国,也在所不惜啊!
克:[原地,从轻到响地拍掌几声]我亲爱的老爷,顾影自怜,这个人人都会并且乐此不疲,但是它毫无用处。
埃:谢谢夫人提醒。也请夫人开始为今天的大典梳妆打扮吧。还有,记得去找厄勒克特拉,让她务必参加大典。(下)
克:[喃喃]……但愿你能记得,十五年前,我是全希腊最美丽的女子。(下)
(六个黑衣老婆子来到朱庇特神像底座下。朱庇特上,打响指,灯光切换。黑衣人以动作诱导朱庇特脱掉斗篷摆出造型后,开始跪拜,朱不耐烦,跺脚,老婆子被吓走。)
<>第 三 幕
地点:阿耳戈斯广场上。
时间:第二日清晨。
(厄勒克特拉上。)
厄:[扛着垃圾箱,走近朱庇特的雕像,啐了一口]下流胚!你盯着我干嘛?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你吓唬不了我。今天早晨,她们来了,是不是?那些穿黑袍子的老婆子。她们在你脚下浇洒最珍贵的美酒,霉臭味从她们裙子底下直冲上你的鼻子。你喜欢这味道吧?[往神像上蹭几下]那好,现在你闻闻我这新鲜肉的味道。我年轻,充满活力,这大概让你讨厌吧。伟大的朱庇特,祝你亡人节快乐,亡人节快乐,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了。总有一天,我等待的那个人会来到你跟前。他会像我这样望着你发笑,然后一剑将你从上到下劈成两半。所有的人都会看到,哦,我们的朱庇特神原来是白木头做的,他墨绿的眼睛不过是一层彩釉而巳。难道不是吗?你自己都知道,你连血都流不出来。白木头![瞥见俄瑞斯忒斯]啊?!
俄:别害怕。
厄:我不害怕。一点都不怕。那你会告发我吗?
俄:为什么告发你?
厄:我把垃圾倒在朱庇特神像的脚下了。
俄:[被她逗乐了,忍住笑]让我来看看:果皮、蚌壳、一块烤焦的面包、一片苍蝇叮着的臭肉……唔,我想……还不至于告发你。
厄:哼,你尽管告发去,我才不怕呢……你是谁?
俄:一个异乡人。
厄:[稍稍放松]异乡人。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
俄:我叫菲勒勃,科任托斯人。
厄:啊?科任托斯人?我叫厄勒克特拉。[静场几秒]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俄:你很漂亮。你和这儿的人不相象。
厄:漂亮?你肯定我很漂亮么?和科任托斯的少女一样漂亮么?
俄:是的。
厄:可是……我母亲总说即使是心肠最软的人见了我也会失望的。再说我漂亮又有什么用呢,我只不过是个女仆。
俄:你是女仆?
厄:最下等的女仆。不相信我的话?看看我的手吧!那么些大大小小的裂口,是不是?你的神情多古怪啊!你说,我的手会不会碰巧象公主的手?
俄:不,这一点都不象公主的手……[冲动地]你就从来没想过要逃走吗?
厄:逃走?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啊,我没有同伴,孤孤单单一个人上路,我会害怕的。你呢?你要在这里呆很久么?
俄:我本来今天就要走。可是现在……
厄:现在?
俄:我说不准了。
厄:那……跟我讲讲科任托斯吧。有好多好多事我想知道呢。
俄:好吧,讲些什么?
厄:科任托斯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么?
俄:很美。
厄:你很喜欢那个城市,为它感到骄傲吗?
俄:是的。
厄:对我来说,为阿耳戈斯这个城市感到骄傲,似乎很荒唐可笑。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俄:我不知道。
厄:那……科任托斯真有浓荫覆盖的广场?真有傍晚人们可以散步的广场吗?
俄:是真的。
厄:晚上,大家都出来吗?大家都散步吗?
俄:对,大家。
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在一起?
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在一起。
厄:他们彼此总有话说吗?他们很喜欢呆在一起吗?夜深了,还能听见他们在一起谈笑吗?
俄:是的。
厄:你不是不觉得我很幼稚很可笑?因为我很难想象散步,歌唱、微笑这些事是什么样子。告诉我,科任托斯的姑娘们整天做什么?
俄:她们梳妆打扮,唱歌或弹琴,晚上,她们参加舞会。
厄:她们无忧无虑么?
俄:她们也有小忧小虑。
厄:是吗?是因为爱情吗?
俄:或许吧。
厄:你听我说,科任托斯的人,他们也有悔恨吗?
俄:偶尔也有。不常有。
厄:等等。[稍停]你再告诉我一件事,因为我需要了解,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我等待着的人,我要了解。假设有一个科任托斯的小伙子,就是每天晚上和姑娘们一起谈笑的一个小伙子。有一天,他出门回来,他推开门,发现他的父亲被人谋害了,他的母亲和杀父凶手同床共枕,他的姐姐沦为奴隶。这个科任托斯小伙子,他会忍气吞声吗?他是卑躬屈膝地退出来,到女友身边去寻求安慰呢,还是抽出利剑,向杀人凶手猛砍猛劈,直到他脑袋开花为止呢?--你怎么不回答?
俄:我不知道。
厄:你不知道?为什么?
俄:……
(克吕泰涅斯特拉上。)
厄:为什么……
克吕泰涅斯特拉:厄勒克特拉!
俄:怎么了?
厄:嘘!我母亲来了。
(把俄瑞斯忒斯推到神像底座后。)
克:厄勒克特拉,国王命令你穿戴齐整参加今天的亡人节大典。快穿上黑衣戴上首饰。快去!
厄:[低头,但不走]……
克:又来了又来了,垂下眼皮,手足无措的样子……你总在我面前装出这副模样,可一分钟前,我还看见你在一个英俊的年轻人面前手舞足蹈,热情得不得了……现在你敢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吗?恩?
厄:你们难道需要一个脏丫头,为你们的节日增添光彩么?
克:别装蒜了:厄勒克特拉,你是公主。和往年一样,全城百姓在等着你。
厄:我是公主,真的吗?每年也就这么一次,百姓想看看国王的全家福,你们想让百姓接受一回家庭道德教育,于是大家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公主,美丽的公主,给你们洗碗倒垃圾擦地板的公主。
克:我不喜欢你,这是事实。但你应该知道,我宁愿断去自己的右手,也不愿加害于你。
厄:真感激您的善良。可万一我不服从呢?你的丈夫埃癸斯托斯是不是还会跟去年一样,搂住我的肩膀,络腮胡扎着我的脸,一边向众人微笑一边在我耳边低声威胁呢?
克:他也可以不这样,这就看你了。
厄:难不成还要我表演亲吻埃癸斯托斯的手,管他叫父亲吗?呸!他的手被父亲的血浸泡过呢!
克:厄勒克特拉,我没什么跟你说的。一朝毁了一生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规劝你呢?我看得出,你要把你自己毁了,也要把我们毁了。[托起厄的脸端详,喃喃道]看看这张脸……你不能否认你长得象我: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尖尖的下巴,狡黠的眼睛,焦虑不安的神情。唉,这不会有好下场的。(二人在俄的下一段台词中定格)
俄:[从神像底座后缓缓走出]这两张脸……我曾经千百次地极力想象它们的模样,现在,我终于见到了。克吕泰涅斯特拉我的母亲,脂粉的光泽掩饰不了你的倦怠,然而你的眼睛竟这样呆滞无神,我真没想到。厄勒克特拉我的姐姐,你那么骄傲地扬起年轻的面庞,你的眼睛分明预示着一场狂风暴雨的到来,可我担心有一天,激情会将这张脸烧成灰烬。
克[波澜不惊地]:年轻人,你到底出来了。很好。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
厄:他是科任托斯人,名叫菲勒勃。他来旅行。
克:菲勒勃?啊!
厄:你好象害怕他叫别的名字?
克:害怕?如果说我毁了自己还有所收获的话,那就是:我现在什么都不害怕了。你过来,异乡人,欢迎你。多大了?
俄:十八岁。
克:真年轻啊!你父母都还健在吧?
俄:我父亲去世了。
克:那你母亲呢?她大概岁数跟我差不多吧?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你母亲比我年轻,她还能陪你谈笑歌唱吧!你爱她吗?回答呀!为什么你离开了她?
俄:我要前往斯巴达,去当雇佣军。
克:没有人告诉过你么?过往的游人一般都绕行八十公里,避开我们的城市,他们视我们的悔恨为瘟疫。
俄:我知道。
克:十五年前犯下的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把我们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告诉你了吗?
俄:告诉我了。
克:说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罪大恶极,她的名字被万人咒骂,对不对?
俄:对。
克:那你怎么还是来了呢?……年轻的异乡人,我就是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
厄:看啊,菲勒勃,好戏就要开始了。尊贵的王后看见了你,年纪轻轻,初来乍到,一无所知,她是多么高兴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于是她装出第一次忏悔的模样,接下来她准要向你苦苦哀求,求你谴责她了。
克:住嘴!任何人都可以朝我脸上啐唾沫,叫我罪犯和娼妓。但是谁都没有权利对我的悔恨说三道四。[转向俄,和蔼地]年轻人,我毫不掩饰地告诉你:我引以为憾的,并不是那个老公羊的死,当我看见他在浴盆里血流如注的时候,我高兴得唱起歌,跳起舞来。直到今天,十五年过去了,每当我回忆起那副情景,仍然有一种快感叫我浑身战栗。但是,我有一个儿子--他大概也是你这个岁数。十五年前,国王埃癸斯托斯把他交给雇佣兵的时候,我……
厄:好象你也有一个女儿。你叫她当了最下等的女仆,这个过失却并不使你怎样痛苦。
克:我的女儿,看看你咄咄逼人的样子,还有脸上这张扬的红晕……正像十五年前的我啊。你容许仇恨野马一样在你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可总有一天,它会让你背上一桩无法弥补的罪行。等着看吧,或许用不了多久,这青春的傲气就会让你自食苦果。
厄:我青春的傲气?一脸沧桑的美人,你追悔你的青春年华,远远甚于你的罪行。你痛恨我的清白无辜,因为它偷走了你脸上的血色。你嫉妒!
克:你错了,在你身上我憎恨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青春年华。
厄:我不懂,我只知道我恨的是你,就是你。
克:[瞥见俄瑞斯忒斯,突然迸发出笑声]哈哈哈哈!不害羞吗?我们两人在这儿对骂,就象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争风吃醋一样。而我是你的母亲呀。[对俄]年轻人,你的到来真是不祥之兆。十五年来,我们母女间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有眼神泄露出我们内心的秘密。你来了,和我们说了几句话,我们就忽然象两只母狗一样狂吠起来。我们的城邦有义务接待你这样的异乡人,可是我坦率地对你说,我很不安,希望你马上走开。[对厄]至于你,我的孩子,听我的话否则你会后悔的。埃癸斯托斯已经下令,强拉也要拉你过去。
厄:强拉我去?……哈哈!强拉我去?太好了!我的好妈妈,请你告诉国王,我这就去装扮一下,一会保证在节日典礼上露露面。菲勒勃,我请你晚一些走吧,参加我们的亡人节大典,看看国王的鬼把戏。答应我。一定要来!(下)
克:[对俄瑞斯忒斯]你还是马上走开吧。我确信你会给我们带来不幸。走开吧!我以你母亲的名义乞求你,走开吧!(下)
俄:以我母亲的名义……
(马蹄声近,朱庇特骑马上。)
朱:哈哈,又见面啦!瞧!我给你找了一匹多么健壮的小母马!这会儿动身的话,我保管你后天日落前就到斯巴达!
俄:我不走了。
朱:不、走、了?[稍停。急切地]那好!我也不离开你,你是我的客人嘛!听我说,找我这么个伴,你是不会后悔的。首先--takulamahaha,gala,gala,呸,呸!--我可以帮你摆脱苍蝇,当然这个只是雕虫小技,不提也罢。其次,我这么大年岁的人,有时可以出些好主意:我可以作你的父亲呢!对了,年轻人,你给我讲讲你的身世吧。[见俄心不在焉,想投其所好]那好,先不说这个,既然你不走了,就说说你今天想去什么地方逛逛,我可以导游呢!
俄:我要去参加亡人节大典。
朱:亡人节大典?这个好玩儿啊!那我就简明扼要地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大典的背景啊。[两人边说边下]话说阿耳戈斯的后山上有一个岩洞,没有人找到过岩洞的尽头。有人说它通往地狱,会有亡灵在里面游走。平时有一块大石头把这洞口堵着。每年的亡人节,所有阿耳戈斯人都会来到岩洞前,等着大石头被挪开……
<>第 四 幕地点:阿耳戈斯的岩洞前。
时间:第二日下午。
(六个市民以同样的姿势呆坐在台前。)
孩子:妈妈,他们是从这个洞里出来吗?
妇人甲:对。
孩子:(呆望两秒,转头)妈妈,爷爷也从这里出来吗?
妇人甲:会的。
孩子:(呆望两秒,转头)妈妈,爷爷还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妇人甲:会的。
孩子:(呆望两秒,转头)妈妈,我们还要和爷爷一起吃晚饭吗?
妇人甲:是的。
孩子:(呆望两秒,转头)妈妈,我们还要和爷爷一起睡觉吗?
妇人甲:乖,爸爸和妈妈睡,爷爷睡你的房间。
孩子:可是妈妈……
妇人甲:怎么了?
孩子:我害怕。
妇人甲:我的宝贝,应该害怕,应该怕极了,这样才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乖点啊,呆会叫你哭的时候,你就和别人一起哭。听见了吗?
孩子:妈妈我现在可以哭吗?
妇人甲:还没到时候呢。不许哭,憋着!
孩子:噢。
男甲:唉——等他们回到洞里,就剩我们留在这儿的时候,我可要爬上去,仔细瞧瞧那块石头。心想:“这回,又能过一年安稳日子了。”
男丙:是吗?就是这样也无法宽慰我的心。从明天开始,我心里又要开始嘀咕,“明年他们会是什么模样呢?”他们一年比一年凶恶了。
男乙:住嘴,该死的!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人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在咱们当中游荡了……有些死鬼是提前到的。
(音乐起,响一两个乐句。几人面面相觑,心神不安。)
妇人乙:哪怕马上开始也好啊!我可是觉得这么等着最难受了:大家一起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死死盯着这块黑石头……啊!他们就在那儿呢,石头后面。他们也在等,想着出来怎么祸害我们,心里暗暗高兴呢。
妇人甲:算了吧,你这个臭女人!谁都知道你为什么害怕,你男人今年春上刚死,可你已经叫他当了十年王八。
妇人乙:对对,我承认我是想方设法欺骗他来着。可是我很爱他,我使他生活得愉快。他一点也没起疑,临死的时候还象感恩戴德的狗那样温情脉脉地望了我一眼。可如今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恨我恨得要命。过一会儿,他那轻烟一般的身躯就会紧紧贴在我身上,我要把他象皮围领一样绕在脖子上,带回家去。而且今天夜里……今天夜里,他要和我同床。
男甲:对,她说得对。再这么等下去,我受不了啦!这会埃癸斯托斯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
男丙:随你怎么怨天尤人吧!你以为埃癸斯托斯不象我们这么害怕吗?你愿意象他那样跟阿伽门农面对面呆上二十四小时吗? (俄朱上。朱指引俄坐到男丙旁边。)
俄:请问这个位子有人吗?
男丙:这会没有,一会儿……说不准。
(人群开始不安起来。开始交头接耳,“一会还真的说不准”,“我家的死鬼最可怕了”,小孩喊“妈妈我害怕”。)
俄[环视四周,站起来]:……天,这就是阿耳戈斯的公民,阿伽们农王最忠诚的百姓吗?
朱:是啊,脸色不好,眼窝凹陷,被死鬼们吓得筛糠一样地发抖,但是年轻人,暂且收起你的骄傲吧,也许过一阵子你也会象他们一样发臭却浑然不觉,可他们的鼻孔里却是属于自己的臭味,他们更有自知之明呢。
男丙:[呼吸急促一阵后突然跪倒在地] 我臭气冲天!我遗臭万年,我是一个卑鄙无耻之徒!你们看,苍蝇象乌鸦一样落在我身上。复仇的苍蝇!叮吧,抠吧,挖吧,到我的皮肉,直到我污秽下流的心里去找食吃吧。我有罪,我万恶不赦,我、我、我比下水道、比化粪池还肮脏……
朱:真是个老实人!就是性子急了点。
(男丙依然痴痴呆呆,翻着白眼,喘着粗气。)
男乙:这些王宫里的人,他们现在还不到,存心要逼我们发疯吗?[站起来]同伴们,咱们一齐喊,把埃癸斯托斯叫出来,我们不能再让他拖延大典了。一二三——
众人:埃癸斯托斯!埃癸斯托斯!可怜可怜我们吧!(以不同的节奏念,男丙男甲用拖腔)
(埃癸斯托斯、克吕泰涅斯特拉、大祭司和卫士上。)
埃:狗男女们!你们竟然口出怨言,真是胆大包天!你们干的卑鄙勾当,都忘记了么?按照朱庇特的神意,我要使你们对过去记忆犹新。(转身向克吕泰涅斯特拉)咱们只能决定开始,不等她了。不过,叫她小心点。我要对她进行惩罚,以儆效尤。
克:她答应我服从命令。我敢肯定,她这会还在装扮。
埃:[对卫士]还是把厄勒克特拉给我找来,把她带到这里来,她不愿来就把她强拉过来!(卫士下。向群众)各就各位。男人在我右首,女人和孩子在我左首。好。
(静场几秒。男丙和女乙又作要发作状,高一声低一声地叹气,孩子母亲和其他两个男人也开始骚动起来。愈演愈烈,但注意要在克小声但辛辣的那句台词之前平息下来。)
克:陛下,这些人受不了啦!
埃:我知道。再等等,卫士正在……
克:瞧瞧,他们都等不及了。
埃:我说过再等等!
克:她大概梳妆打扮的时间太长,耽误了。我们先开始吧,用不着等她。
埃:我说过亡人节大典公主必须准时参加!
克:[小声但辛辣地]看吧看吧,一匹疲倦的老马正在等待他的马刺呢!心急如焚的老马,盛装到来的马刺……
埃:住嘴!女人!
(卫士返场。)
卫士:报!王宫里空无一人。
埃:那好,明天我们再跟她算账。开始吧!移开大石头。
众人:啊!
埃:你们这些被遗忘的人、被抛弃的人、失望的人,你们象死火山的喷烟一样在地底下在黑暗中飘飘荡荡,你们除了满腹的怨恨就一无所有了,亡人们,起来吧,今天是你们的节日!来吧,从地下升腾起来吧!从世界的脏腑中上来吧!以愤怒、辛酸和复仇精神的名义,我召唤你们,来把你们的仇恨发泄在活人身上吧:来吧,如浓雾一般布满我们的街道,成群地挤进母亲和孩子、情夫与情妇之间,让我们为不是亡人而懊恼吧!
(大祭司开始跳舞,擂鼓。群众如同被大祭司附体一样,开始大喊。)
男乙:来吧,人人害怕的吸血鬼,恶鬼,幽灵!
卫士:来吧,因为亵渎神明而死去的士兵们!
妇女甲:来吧,命运坎坷的人,受尽屈辱的人!
男甲:来吧,饥饿而死的人们,快象旋风一样扑向这些活人,把他们啃得只剩下骨头!
(接下来这一遍节奏更快,要话赶话,后一个叠着前一个的说)
男乙:来吧,吸血鬼,恶鬼,幽灵!
卫士:来吧,亵渎神明的士兵们!
妇女甲:来吧,命运坎坷受尽屈辱的人!
男甲:来吧,饥饿而死的人们!
(众人的声音开始叠加到一起,鼓声越来越快,大祭司终于精疲力尽,倒地。众人也像被抽空一样纷纷瘫倒。静默几秒。)
埃:他们来了!
俄:这太不象话了!我要……
朱:看着我,年轻人,正面看着我。好,你明白了吗?现在,请你不要作声。
俄:你究竟是什么人?
朱:以后你就会知道。
(埃癸斯托斯缓步走下台阶。)
埃:他们已经来了。(停顿)捷西卡,被你嘲弄的丈夫,他来了,他就在这里,紧挨着你,拥抱着你。啊,他抱得多么紧,他多么爱你,他多么恨你!海因里希,你的母亲,她来了,她在这里,你那因无人照料而死去的母亲。还有你,弗莱特,无耻的高利贷者。他们就在这里,这些不幸的负债者,被你搞破产后上吊自杀的人,今天该他们向你讨债了。还有你们,做父母的,充满柔情的父母们,眼睛向下点,往下看,往地上看:他们来了,你们死去的孩子,伸着小手!你们往日拒绝给予他们的快乐,你们往日使他们遭受的痛苦,现在都象铅块-样,沉重地压在他们充满仇恨的小小心灵上。
众人:[短促地,神经质地]可怜可怜我们吧!
埃:啊,是啊!可怜可怜吧!蹩脚的演员们,你们难道不知道,死人从来没有恻隐之心吗?你们打算用积善积德来抹去从前给亡人造成的痛苦么?然而你想想,什么样的善行才能够打动她呢?(妇女甲:我们永生永世为你们服丧。)她的灵魂有如赤日炎炎的正午,没有一丝风,一切都静止不动,一切都万古不变,什么都不生长,只有无情的烈日、纹丝不动的太阳永不停歇地炙烤着它。(妇女乙:我们再怎样做也是无济于事。)死去的人,他们成了腐蚀不了的看守,看守你们的罪行。在聚集起来的亡灵面前,我们就象赤身露体一样别想掩饰。(在“哈哈”这句之前,大家零落地小声地说“可怜我们吧!饶恕我们吧!”,之后大家找男丙的声音,跟着他一起说“可怜我们吧!饶恕我们吧!”)哈哈,你们现在己经相当局促不安了!这看不见的、清澈的目光,比你们记得起来的任何目光都要持久,它在炙烤着你们。
男乙:[歇斯底里地]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还活着,你们却死去了。
埃:肃静!你们这样哀叹不止,身为你们的国王,我,我该说什么呢?对我的惩罚已经开始,大地颤抖,天空阴暗。亡人中最大的人物就要出现,他就是我亲手杀死的阿伽门农。
俄:淫棍,我不许你将我父亲的名字和你的鬼把戏搅和在一起!
朱:住手,年轻人,住手!
埃:谁在说话?(厄勒克特拉出现在神庙台阶上,身著白色裙袍。埃癸斯托斯瞥见了她)厄勒克特拉!
众人:厄勒克特拉!
埃:厄勒克特拉,你说,穿这身衣服是什么意思?
厄:我穿上了我最漂亮的衣服。今天难道不是过节吗?
埃:你这是来嘲弄亡人吗?今天是他们的节日,你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应该穿丧服出现!
厄:丧服?为什么要穿丧服?我可不害怕我的亡人!
埃:厄勒克特拉,别那么骄傲,你无非是一个被诅咒家族最后的子孙罢了!你们瞧瞧她,阿特柔斯的孙女,这身妓女打扮。[对众人]她的血管里流的是肮脏的血液,再不好好整治整治她,她就会把我们通通传染上!
众人:[七零八落地,夹杂着男甲和妇女甲的声音'女巫!''她是女巫!']亵渎神明啊!
埃:听见了吧,百姓们在骂你,你听到了吗?倘若没有我在这里抑制着他们的愤怒,他们会就地把你撕成碎片。
厄:难道快活就是亵渎神明吗?为什么他们不快活呢?谁不让他们快活呢!
埃:她死去的父亲,就在这里,脸上血迹犹存。而她却在笑……
厄:你还敢提起阿伽门农?他夜里是否来到我身旁,轻轻地和我说话?他是否用嘶哑和疲惫的声音对我说些什么爱抚和怀念的话语?这些你真的知道么?我放声大笑,我感到幸福。如果父亲真的在这里,看见他沦为奴隶的女儿身穿雪白的长裙,高昂着头,我确信他绝不想诅咒我,他会笑,他那淌血的嘴唇会绽出笑容的!
妇女乙:说不定她说的是真话?
妇女甲:不对,她在骗人,她疯了!
男丙:厄勒克特拉,求求你快走开吧!你这样亵渎神明,会给我们招来灾祸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快走开吧!走开吧!亵渎神明啊!
厄:你们到底怕什么呢?看看你们四周,除了你们的影子,根本没有其它的东西。[在人群中看到俄瑞斯忒斯,科任托斯主题音乐起.市民听到音乐后都被吸引了,姿态和神情都舒展了一些.]请听听我刚刚得知的事情吧:在希腊,有着幸福的城市。雪白而宁静的城市,像羊群一样,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天底下,在科任托斯的广场上,孩子们在玩耍。他们的母亲根本无需为了生下这些孩子而请求宽恕。她们微笑着,看着孩子。一个女人望着她的孩子,心里想:“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他啊!”这种作母亲的骄傲心情,阿耳戈斯的母亲们,你们还能理解吗?
埃:你住嘴!否则我要把你的话塞回你的喉咙!
厄:天气晴朗。平原上到处有人抬头望着天空,农民们走在自己的田地上,他们说“天气不错”,他们高高兴兴的。这种悠然自得,你们已经忘记了么?看看你们吓得一动不动的样子,想想你们的手从一片潮湿冰凉的气体中挥过,这气体就是你们亡人的灵魂,多可怕,可你们是在自己折磨自己!--你们看我:我伸出手臂,我占据着我在阳光下应有的位置,该占多少就占多少。我,还要跳舞。亡灵在哪里?他们会随着节拍和我一起跳舞么?
(厄勒克特拉舞蹈。)
男甲:看哪,她在阳光下舞蹈,轻盈得就像跳动的火焰!
男乙:看她那心醉神迷的样子--不,亵渎神明的人绝不会有这样的面庞!
妇女甲:她跳着跳着,笑容满面,幸福得很。
妇女乙:太令人羡慕了!厄勒克特拉,我也要象你一样,伸开双臂,将我的脸颊迎向太阳!
众男:亡人保持着沉默,埃癸斯托斯,你欺骗了我们!
朱:他妈的,我要挫一挫这女孩的傲气。(伸出手臂)takulamahaha,gala,gala,呸,呸!。
(堵塞岩洞口的巨石滚下,轰然作响。厄勒克特拉停止舞蹈。)
埃:看啊,卑怯轻浮的百姓们:亡灵们报复了!你们看,苍蝇有如滚滚烟尘向我们扑来!你们听了亵渎神明的话语,我们遭到了诅咒!
男丙:我、我、我们什么事也没干,这不是我们的过错。
男乙:对!是她!是她用包藏祸心的话语诱惑了我们!
妇女甲:咱们把这个女巫扔到河里去,把她扔到河里去!
男甲:不,咱们烧死她! 烧死她!
妇女甲:[指着妇女乙]还有她!她听那番话就象吃蜜糖一样舒服,把她的衣服扒下来,让她赤身露体,拿鞭子抽得她皮开肉绽!
妇女乙:[四顾,继而高喊]烧死她!烧死她!
(众人开始喧哗“把她扔到河里去!”“打死她!”“烧死她!”)
埃:(重又挺直身板)肃静,狗男女们!让我来处置她。(静场)怎么样?你们看见了吧,不服从是什么下场?现在,你们还怀疑你们的国王吗?回家去吧,好好招待你们的亡灵,好叫他们忘掉这一切。至于我本人,虽然你们对我的怀疑触犯了我,但是,我宽恕你们。可是你,厄勒克特拉……
厄:这次我没成功,下次我要干得漂亮些。
埃:我不会给你下一次机会,我宣布你不再是城邦的一员了,我驱逐你出去,你就穿着这件不要脸的衣裙光着脚离开。如果明天黎明,你还在这阿耳戈斯城内,我要下令,任何遇到你的人,都可以象杀死一只癞皮羊一样杀死你。
俄:厄勒克特拉,你说过孤孤单单上路你会害怕的……
(埃癸斯托斯王后下。人群从厄勒克特拉身旁走过,挑衅和不友好的姿态。)
俄:我要去找她……
朱:(向俄瑞斯忒斯)怎么样,我的主人?你受感化了吧?这可是一段道德教育啊。(指着厄勒克特拉)这个女人……
俄:这个女人是我的姐姐,老家伙!我就是俄瑞斯忒斯!(脱掉大衣,塞到朱庇特手上,要走)
朱:看着我,年轻人,正面看着我。先听我说……
俄:再见!
朱:[抓狂,一时电闪雷鸣]他妈的,你必须听我说!我可是朱庇特!
俄:[等雷电平息]那么再见,朱庇特!(下)
朱:[凝视他好一会]随你便吧!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朱庇特下。)
<>第 五 幕
地点:神庙里。
时间:第二日傍晚。
(厄从睡梦中惊醒,害怕,哼起歌来。俄发现厄。)
(朱庇特一直在舞台后部听二人对话。)
俄:厄勒克特拉!
厄:[抬起头,注视着他]啊!是你,菲勒勃?
俄:厄勒克特拉。快!咱们一起逃走。我骑马带着你。
厄:不。
俄:你不愿意跟我一起逃走吗?
厄:我不愿意逃走。
俄:我带你到科任托斯去。
厄:哈哈,科任托斯……我,到科任托斯我能干些什么呢?我想,一个聪明人活在这世上,除了有一天能够对他的仇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之外,恐怕再也不能期望别的了。
俄:厄勒克特拉,如果你跟我走,你就会看到,人们还可以期望很多很多别的东西,但仍然不失为一个聪明人。
厄:我不愿意听你说了,你把我害苦了。让我看看你的脸。是的,我上了你眼睛的当。是它的光芒让我忘记了仇恨,我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我唯一的珍宝滑到了脚下。你也看见了:我本来还想用说教治好这里的人们。偏偏他们喜欢他们的痛苦,他们需要有个老伤口,用肮脏的指甲去抓它挠它,小心翼翼地护着它。现在我明白了,只能用暴力来医治他们,只能以毒攻毒,其他的都是空话。
俄:可是他们会杀死你的!
厄:菲勒勃,踮起脚尖轻轻走开,就让我和可怕的幻梦作伴吧。
俄:你为什么拒绝我的帮助呢?
厄:应该帮助我的不是你。会有别的人来解救我的。我的弟弟没有死,我知道。我一直等着他。
俄:如果他不来呢?
厄:他会来的。他属于我们的家族,你懂吗,他和我一样,生下来血液里就带有犯罪和不幸。这个城市吸引着他。在这里他能制造最大的灾祸,并且自食最大的恶果。他会来的!
俄:如果你弟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呢?
厄:那你说阿伽门农的儿子应该怎样?
俄:如果他在一个幸福的城邦中长大,不愿意再报效他的家族了呢?
厄:那我就朝他脸上啐一口唾沫,对他说:“滚开吧,你这只狗,滚到女人堆里去。可你记住,你逃不掉阿特柔斯家族的命运,它终究会找上门来,让你身不由己地犯下罪孽!”
俄:厄勒克特拉,我就是俄瑞斯忒斯。
厄:你说谎!
俄:凭我父亲阿伽门农的亡灵,我向你发誓:我是俄瑞斯忒斯。[沉默片刻]怎么?你还等什么,啐啊,在我脸上啐啊!
厄:我怎么能这样做呢?[看着俄瑞斯忒斯]这漂亮的额头,是我弟弟的额头。这闪闪发光的眼睛,是我弟弟的眼睛。俄瑞斯忒斯啊,我倒宁愿我弟弟死了,让你还是那个菲勒勃。[慌乱地,喃喃]听我说,从前我并不感到孤独,我在等着另外一个人,我只想着他的力量,忘了自己的弱小。现在,你就在我眼前。可是,可是你知道吗?比起想象中的俄瑞斯忒斯,我更爱你。
俄:如果你爱我,现在就和我一起逃走!
厄:逃走?阿特柔斯家族的命运应该在这儿决定。我会留在这儿,哪儿都不去。谢谢你的好意,菲勒勃。
俄:厄勒克特拉,我是俄瑞斯忒斯,你的弟弟。你应该在我身旁,而不是孤伶伶地呆在这神庙里。
厄:不,俄瑞斯忒斯已经死了,从今以后,我要在祭奠父亲的亡灵时,一起祭奠他的亡灵。
俄:厄勒克特拉……
厄:你是什么人?你来索取阿特柔斯家族的姓氏?难道你曾经在谋杀的阴影下生活过么?你看你,一个真正干干净净的孩子,富有,自信,温柔,眼睛闪闪发光。有时你会想,人世并不那么丑恶。你觉得在生活中随波逐流是乐趣,就象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那样。是吗?而我,六岁时就沦为女仆,我对一切都不相信了。[稍停]走开吧,好心人。好心人对我毫无用处:我需要的是一个同谋。
俄:你赶我走。[走了几步又停下]你等待着一个气势汹汹的武士,我和他不相象,难道这是我的过错么?如果来的那人如你所愿,你会抓住他的手,对他说:“砍吧!刺吧!”而对我,你就一点要求也没有吗?
厄:菲勒勃,你……你才十八岁,我不能在你没有仇恨的心灵上压这样一副重担!
俄:[痛苦不堪]你说得真好:没有仇恨。也没有爱。我本来可以爱你的。本来可以……我知道,为了爱,为了恨,应该献出自己。某一天,一个人,他把自己奉献给爱,奉献给恨,把他自己的土地、房屋和往昔的回忆通通献了出去。这个人是美的!而我是什么人,我又有什么可以献出来呢?我不过是今天在阿耳戈斯城中游荡的幽灵,我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虚无缥缈。没有人等待着我,我永远是异乡人,从这个城市走到那个城市,走过之后,城门随即关闭!而这一次,我离开阿耳戈斯之后,除了在你心头留下幻想破灭的辛酸以外,还能留下什么呢?
厄:是你让我相信,有幸福的城市……
俄:幸福。对幸福我是朝思暮想的。我希望有我自己的回忆,有我自己的土地。[静场]厄勒克特拉,我不离开这里。
厄:你太清白太善良,在这儿你只会遭到不幸的。走吧,我求求你,就当你仍然是那个异乡人吧。菲勒勃……
俄:厄勒克特拉,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不能拒绝!你能体会这种焦灼么?从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起,九个月,我夜夜都不能安然入睡。我羡慕那些背负重物的奴隶,赤裸的双脚踩在土地上,碎石磨破他们的皮肉,疲惫、压抑、闷热,但阿耳戈斯就在他的周围,他走在自己的城市里,就像一棵树长在森林之中一样。厄勒克特拉,我愿意当这个奴隶,我要把这个城市像毛毯一样紧紧裹在我的身上。我不走了。
厄:即使你在我们当中呆上一百年,你也永远是异乡人。他们会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你,见到你,他们说话都会放低嗓门。
俄:可我愿意为你们效劳!我可以保卫城池,我有黄金,可以救济你们的穷苦人。
厄:我们的城市不缺军人,也不需要善人。
(朱庇特走近,搓手注视着俄瑞斯忒斯。)
俄:为你们效劳真的这么难么……天!你叫我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重又抬起头]告诉我,宙斯!难道一个国王的儿子被赶出他出生的城市,就应该虔诚地忍受放逐之苦,丧家之犬一样地离开家乡么?这就是你的要的“善”么?我不相信!我再也不想分什么善与恶,我只想看到一条我应该走的路。好吧,宙斯,如果忍气吞声是你强加给我的天条,就对我显圣吧!
朱:为你效劳!
(电闪雷鸣。)
厄:[笑出声来]哈哈!今天圣迹接二连三出现!你看,虔诚的善良的菲勒勃,神都要你走开呢,走开吧!到科任托斯去!走吧!
俄:[注视巨石]那么……这就是善么?[稍停,一直注视着巨石]善。他们的善……[稍停]厄勒克特拉!
厄:[惊惶地]你怎么啦?
俄:你忽然间离我多么遥远啊……一切都改变了……茫茫的空间,漫无边际……可是,是什么……是什么刚刚死去了?
厄:菲勒勃……
俄:厄勒克特拉,那光芒不是为我闪射的!我告诉你还有一条路……我的路!看见了吗?这条路从这里开始,下坡通向城里。你懂吗,一直下到那个洞穴的最里头……你是我的姐姐,厄勒克特拉,这座城市是我的城市![抓住厄勒克特拉的手臂。]
厄:菲勒勃你的眼睛真叫我害怕……
俄:等等。让我向我的青春年华告别。科任托斯或雅典的傍晚,充满歌声、芳香四溢的夜晚,将永远不再属于我了。清晨,充满希望的清晨……所有那些美好的字眼……好了,永别了,永别了!来,厄勒克特拉,好好看看我们的城市:它就在那边,在晚霞的映照下通红一片,人和苍蝇嗡嗡作响。夏日的傍晚,它陷在不能自拔的麻木之中。它的每一堵墙壁,每一个屋顶,每一扇关闭的门,都不欢迎我。然而,我必须征服这个城市,包括你,厄勒克特拉。我会征服你们的。我要把这些笃信宗教的人家砸烂,让它们的伤口散发出饲料、焚香、美酒、青草的气味。我要变作一把大斧,劈开顽固的城墙,砍进这座城市的心脏!
厄:你变得多么厉害啊……菲勒勃,你从前那样温柔。可现在你跟我讲话,就和我梦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俄:听我说:我,要把他们的痛苦和悔恨全部承担起来,那位不忠女子的,那位对母亲不孝的商人的,那位将欠债者搜括至死的高利贷者的……全城的悔恨都集中在我身上,它们会让我沉下去,一直沉到阿耳戈斯的深渊底。到那时,厄勒克特拉,我就是你们当中的一员了!
厄:告诉我,年轻人,你怎样承担我们的痛苦?
俄:是谁在这个城市清白的脸上烙下痛苦和悔恨的疤痕,是国王和王后。
厄:国王和王后……
俄:众神为我作证,我本来是不愿让他们流血的。
(静场良久。)
厄:你太年轻,太软弱了……而且……
俄:现在你要后退了吗?今天晚上就带我到国王和王后的床榻前,你就会看到我是不是太软弱!
厄:俄瑞斯忒斯!
俄:这是你第一次叫我俄瑞斯忒斯。
厄:是的。果真是你。我认不出你来了。可是我口中这股苦味,这股发烧的味道,我在梦中已经尝到过千百次了。你终于来了,就象在梦里一样……我们,我们一定要让他们两人都四脚朝天躺在地上,面孔就象被踩烂的桑葚。让他们血流满地!
俄:鲜血!厄勒克特拉,鲜血会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稍停]你怎么了?
厄:你的眼睛……从前它是多么温柔,那光芒,还有那些科任托斯的故事,它们差点就叫我忘记应该去恨。我是说,永远不会再看见菲勒勃了,那个目光柔和的异乡人,永别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菲勒勃”这个名字,永别了……俄瑞斯忒斯,现在你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谋!黑夜降临了,痛苦!我看见痛苦正向我们呼啸而来!第 六 幕
地点:王宫里。
时间:第二日晚上。
士兵甲:这苍蝇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跟疯了一样。
士兵乙:苍蝇闻到了死人味道,高兴了。我连呵欠都不敢打,怕一张嘴,苍蝇就成群结队、川流不息地飞进我的嗓子眼。[宝座发出声响]咦。什么声音?
士兵甲:是阿伽门农坐在宝座上。
士兵乙:是他那大屁股压得宝座嘎嘎直响?不可能,伙计,死人可没有分量。
士兵甲:一般平民百姓是没有分量的。可他在成为王室的死人以前,可是一位活生生的国王啊!不管年头好坏,平均总有二百斤吧!要是他没剩下几斤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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