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版浮士德

浮士德博士的人间喜剧

(中央实验话剧院与歌德学院改编演出用名《盗版浮士德》)

引子：书斋生活

舞台渐亮，现出浮士德尘封的书房。

浮士德：我对文学、历史、哲学、政治、经济、法律科科下过苦功夫，数学化学医学神学农学门门花过真本钱。新知识旧学问兼收并蓄，大理论小细节驾轻就熟。十三经，二十四史、诸子百家，无不烂熟于心，福柯、拉康、德黑大、罗兰巴特更是家常便饭。左边卢梭、马克思、葛兰西、阿尔都赛、萨特，右边洛克、休谟、亚当斯密、孟德斯鸠。忙时浏览罗素、维特根斯坦、索绪尔，闲时研究黑格尔、费希特、康德。淡泊宁静读柏拉图、奥古斯丁；神思飞扬诵尼采、叔本华。以往，对一班营营苟苟的鼠辈以物喜为己悲的作派，我总是嗤之以鼻，但近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感叹日暮途穷、去日苦多。

（推开窗户）

这房间怎么这么幽暗，光！我要光！更多的光！

我怎么会枯守这间斗室？但窗外又有什么？不过是永远不变的水泥丛林和穿行其间的芸芸众生。铁架上的稿纸为什么如此黯淡，像车床旁油腻的加工手册？日光灯下，一切都清晰、惨白，像医院的太平间，这竟然是我的世界，我生活其中几十年的世界！这也算是生活？可这就是我的生活！

字典、羊皮书、腐烂的拓片、发霉的简牍，成捆成捆的卡片上扎着的皮筋已经老化发黏。沙发后面堆积着一个个空酒瓶，有我的，也有我前任的。那老鳏夫已经长眠地下，虫子像当年这读书人啃书一样正啃着这读书人的脑子。这竟然是我的世界，这竟然就是我生活其中几十年的世界！这也算是生活？可这就是我的生活！

瞧瞧这些瓶瓶罐罐。蝾螈、蜥蜴、蟒蛇、蟾蜍，翻着青白肚皮，它们多像大腹便便的教授。还有癌症标本、畸形的胎儿、猿人头骨、圣徒的指甲，我就终日与他们相伴。这竟然是我的世界，这竟然就是我生活其中几十年的世界！这也算是生活！可这就是我的生活！

看见那些博士论文了吗？一本一本堆得顶到了天花板，冬天阳光照进来，藏蓝书皮儿上烫金的名字就亮了起来，变成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光晕，让人想起黄昏时墓地里一座座石碑。我人还没入土，可这学术墓地里已经有了我的一隅。这竟然就是我的世界，我竟然就是生活其中几十年的世界！这也算是生活！可这就是我的生活！

这些又是什么呢？成绩单、作业、考卷，都摞在这里让蠹虫去咬。咬吧，有人求学、读书、做文章，有人酗酒、吸毒、谈恋爱，读书不过是体面地浪掷青春，而我就教唆人家的子弟浪掷青春。这竟然是我的职业。这竟然就是我的世界，这竟然就是我生活其中几十年的世界！这也算是生活！可这就是我的生活！

（敲门声）

进来，门没锁。瓦格纳，来来。

瓦格纳：博士先生，我听到您在朗诵，真是慷慨激昂，一定是国际会议宣读的论文。我想以您为榜样，也走这条道路，特来请教，不多耽误您的时间。

浮士德：我的时间，你不来耽误，也是我自己喝酒、看闲书、打笔墨官司浪费掉。

瓦格纳：我已通过考试，该选论文题目了，想听听您的意见。

浮士德：选了什么题目？

瓦格纳：普鲁旺斯行吟诗人对伊丽莎白宫廷诗的影响。

浮士德：好大的题目，简直可以让你这小伙子做到头发花白。我在你这个岁数也觉得一膀子撞过去，就可以把长城撞出个豁口。年老了，觉得能用绣花针在窗纸上扎个窟窿眼就不错了。

瓦格纳：做小学问多无聊啊？

浮士德：无聊才算得上学术规范。看见那本博士论文了？不过是搞清了拜尔德琼斯进入温彻斯特教堂时的年龄。

瓦格纳：有什么用呢？

浮士德：用还是有一点用的。做论文那几年，晚上夫妻并头躺着，夫人就会说：说说你的论文吧，我睡不着。（两人笑，沉默〕

瓦格纳：先生，给您带来一瓶酒，不知好坏。

浮士德：新葡萄酒已经下来了？

瓦格纳：都入夏了。

浮士德：怎么没闻到窗外丁香？

瓦格纳：哪里还有丁香，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浮士德：过去是一片丁香林呢。风过时，墙外行人都用鼻子捕捉那香气。

（瓦格纳为浮士德添满酒杯，远处传来钟声）每年这时候，教堂每天下午都敲钟，钟声悠扬，从窗口飘进来，岁月就随着变得悠长，悠长得都停滞了。我就不觉着时间流走。可现在，不知为什么，四季交替的景象忽然触目惊心了。

瓦格纳：先生硕学鸿儒，怎么做女儿伤春模样。丁香林没有了，校外还有一处初夏景色，我可以带您去散散心。

浮士德：什么样的地方。

瓦格纳： 一条热闹街道，两旁是酒吧茶馆。

浮士德： 好，就去酒吧，正是姑娘们换裙子的时节。

红尘滚滚：电视学者

眉飞斯特演员：（不着装，以戏外解说人语调）浮士德博士离开象牙塔，邂逅了小家碧玉甘丽卿。甘丽卿，这个马克思赞为最动人的女性形象，是歌德对古老浮士德故事的最大贡献。浮士德在魔鬼帮助下获得了她的爱情。为了和浮士德幽会，甘丽卿把过量的安眠药投给母亲而毒杀了她。哥哥因为阻止她和浮士德幽会，死在浮士德剑下。甘丽卿遭此剧变，精神错乱，溺杀了自己和浮士德的婴儿。她拒绝浮士德救她出狱的图谋，甘愿受刑，成为这学富五车的唐璜的第一个牺牲品。

瓦格纳：博士先生，跟你散步非常有益，而且无上光荣。我通常不会单独到此，因为我憎恶一切粗野的举动。划拳、酗酒、喧嚣我最讨厌不过。（两人落座）

浮士德：这里倒是闹中取静。

瓦格纳：我们何不继续书斋中的对话。生命有限，而学海无涯。但是，森林和田野看久了令我生厌，鸟儿的翅膀我也绝不羡慕。 一页页，一本本读书，却让我感到精神在翱翔。翻一页珍贵的羊皮纸古籍，就如同饮下了一瓢甘露，点点滴滴滋润着我的心田。（邻座眉飞斯特竖起耳朵〕

浮士德：（翻看酒单）我宁肯喝葡萄酒。古代文献难道是神泉？（研读酒单上的名字）“希梦葡丽丝特”，这酒酿自发霉的葡萄，这名字托玛斯曼用在最后的小说的一个人物身上。《科鲁尔忏悔录》的同名主人公在妓院长大, 对他教诲最多的是他舅舅，一个舞台美术师，名字就叫“希梦葡丽丝特”。从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文化就是腐化：科鲁尔被腐化成骗子，就像葡萄被腐化成葡萄酒。

瓦格纳：博士什么意思？

浮士德：酒要多喝，书要少读。

（实习服务员甘丽卿走过来）

瓦格纳：学生不明白，请先生再指点。

浮士德：（如痴如醉）：天呀，这姑娘真是动人！我从没见过如此美貌。如此端庄温柔，还带有些微的矜持，我竟然在这儿得遇这般美丽的人物！口唇上的殷红，两颊上的霞光，今生今世是不能忘掉；那低垂的双眼，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美丽的小姐，下班后，我能否冒昧地送您回家。

甘丽卿：我不是小姐，也不美丽；不要护送也能自己回家。

浮士德：这回答大大方方，叫人魂飞魄散。

（浮士德回到斗室，心潮澎湃）

浮士德：天呀，这姑娘真是动人！我从没见过如此美貌。如此端庄温柔，还带有些微的矜持，我竟然得遇这般美丽的人物！口唇上的殷红，两颊上的霞光，今生今世永不能忘掉。那低垂的双眼，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 （门铃响）

眉飞斯特：浮士德博士？浮士德博士！不胜荣幸！景行行止，高山仰止！

浮士德：我们见过面吗？

眉飞斯特：刚才酒吧里。

浮士德：互相介绍过？

眉飞斯特：先生鹤立鸡群，众人瞩目，鄙人远远瞻仰先生风采……

浮士德：你……

眉飞斯特：鄙人眉飞斯特，威丁堡市电视台副导演，艺名魔鬼。

浮士德：魔鬼深夜登门，有何指教。

眉飞斯特：适才先生在酒吧宏论惊人，各种典故逸闻随手拈来，妙趣横生。像先生这样的人才万万不能埋没，埋没就是犯罪。想请先生在电视文化节目上向万人一展风采。

浮士德：电视还要文化？电视──文化？可以当作oxymoron的例子在课堂里讲给学生。

眉飞斯特：什么？

浮士德：oxymoron是一种修辞格，譬如残酷的仁慈、冷峻的温柔、黑色的雪花，白色的煤球。

眉飞斯特：先生是说我们没文化。其实按照先生酒吧所言，我们实在最有文化。

浮士德：此话怎讲。

眉飞斯特：腐化即文化啊。我还想请教先生。“言而无文，行而不远”，做何解释？依鄙人谬见，行远就是播散四方，就是广而告之。什么传播得最远, 什么就最有文化。

浮士德：电视不过是播散的工具，载体罢了。舟船而已，不是货物；喉舌而已，不是大脑。岂有喉舌指挥大脑的。

眉飞斯特：对啊。我们就是要请您当我们的大脑。我们吹笛，您按眼儿。先生之志不会囿于这方斗室。登上荧幕就是接通了时代的脉搏。大众面对有血有肉的真面孔不会想到那后面竟能藏龙卧虎，但面对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他们就觉得气象万千，不仅未婚女子会为它神魂颠倒，已婚少妇也顿觉身边丈夫熊头日脑。

浮士德：此话当真。

眉飞斯特：（取出一厚叠钞票）我不过劝您去寻欢作乐，去身体力行。我不过劝您遍历人世，莫让心田干枯。（将钱塞入浮士德上衣左边口袋）我不过劝您摆脱孤苦，不再自艾自怨，我不过劝您不再听凭忧伤湮灭你的生活。（将钱塞入浮士德上衣右边口袋） 和影视界摩肩接踵，

至少不会形单影孤。（将钱塞入浮士德左边裤兜）偶尔涉足风月场也于大局无碍，奥林匹亚的众神也常常跌落尘埃。（将钱塞入浮士德右边裤兜）我不是什么伟人，但如您愿意经风雨见世面，我愿作您的仆从和奴隶鞍前马后供您使唤。

浮士德：你如此待我，我何以为报？

眉飞斯特：如果在您如此不屑的红尘道上，有处风光让您流连忘返，再不愿奋勇向前，您知识分子的良心，读书人的傲骨，就留在我的案头供我观赏把玩。您的灵魂也将听我役使，永生永世不能摆脱魔鬼的纠缠。

浮士德：我不考虑来世！

砸烂这个世界，

会有另一个世界诞生。

这片大地喷涌出我的欢乐，

这个太阳照耀着我的哀思，

哪管它会不会翻天覆地，

哪管它有没有是非曲直。

早晚有一天我要同它们分离。

眉飞斯特：既然如此决绝，我们就可以放手大干。

浮士德：好，成交！

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那时我情愿毁灭！

那时让丧钟敲响，

让你的任务就此告终，

让时针折断，沙漏断流，

让我的今生和来世就此葬送！

(两人握手拥抱)

一切的学问早就让我恶心，

思想的线索业已寸断。

让我在感官世界的深处

疗慰我燃烧着的热情！

我要投身事变的洪流，

我要跟上时代的步伐！

苦痛、欢乐、失败、成功，我都不问，

男儿的事业原本要昼夜不停。

（甘丽卿闺房。电视开着，听得见声音看不见影像。）

眉飞斯特：观众们，“背书包的蜜月旅行”开播以来我们收到许多来信，对我们称赞有加。我们的节目采取了一种新思路“展现学者风采，传布文化福音”。今天我们请到了威丁堡的教授浮士德博士。博士孑然一身，我们这个专栏有些文不对题了。但博士将来蜜月旅行，至少要带五卡车书吧？

博士：值得一读的书怕没这么多……

（甘丽卿抬头看电视上新出现的主讲人）

甘丽卿：妈呀！是……真是英俊，而且门第高贵，在酒吧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凑到荧屏前）

主持人：有人认为读书人应当在书斋里皓首穷经，不该在电视上抛头露面……

浮士德：这是不负责任的知识分子的态度，这是逃避应当肩负的道义。要是孔夫子在世， 他一定第一个走上电视传道授业解惑，要是当年有电视，孔夫子的弟子决不止区区三千。电视文化是时代潮流。时代潮流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电视上浮士德喋喋不休，渐渐听不清讲话内容 〕

甘丽卿：“浩浩汤汤”─── 还是位有学问的先生。

（同前酒吧，浮士德，坐在一桌前，与他相伴的是眉飞斯特）

浮士德：去给我把那姑娘弄来！

眉飞斯特：这姑娘实在太清白，心中没有一丝邪念，对她我这魔鬼也无能为力。

浮士德：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仔细打量过了，小姑娘早就过了法定年龄。

眉飞斯特： 知识分子实在把自己隐藏得太深了。

（甘丽卿走来，步态中已有几分扭捏）

甘丽卿：博士先生要点什么？

浮士德：天呀，这姑娘真是动人！我从没见过如此美貌。这样端庄温柔，还带有些微的

矜持，她口唇上的殷红，两颊上的霞光，今生今世是不能忘掉；那低垂的双眼，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小姐，您下班后，我能否冒昧地送您回家？

(树影婆娑，两人并排行走)

甘丽卿：我们是个小家庭。我们没有保姆。做饭、打扫、裁缝，早晚忙个不停。我父亲身后留下一笔产业。我书没念好，就进了职高，学餐饮。每天上上课，日子倒还清静。我哥哥当兵还没复员，我妹妹已经死掉。把她带大我吃了不少苦。可是我宁愿再为她吃一次苦，她真是可爱。她跟我最亲。她在我爸爸死后出生，我们以为妈妈不行了。妈妈躺在床上，身体很弱，我只好独自用水和牛奶喂这小宝宝，就像她是我的孩子，她就在我的膝上、怀里咯咯笑着哇哇哭着，长大起来。

浮士德：这一定很幸福。

甘丽卿：有时很辛苦。夜里我把摇篮放在床边，她一有响动我就得起来给她喂奶，她哭个不停，我就抱着她摇啊摇地在屋里不停地转圈圈。一早就得起来洗衣裳，又要买菜做饭，还得实习打工。因此，先生，我常常不大有精神；可是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着。

浮士德：不要学餐饮了，也不要实习打工了，让我的朋友眉飞斯特把你引入影视界。你清纯可爱，天生丽质。

甘丽卿：影视岂是我们老实人家普通女孩能干的。我母亲就不会同意。

（浮士德捧吻甘丽卿的手）不要费神！这手怎能让您亲吻！这样粗里粗气！我什么家务都干！

浮士德：单纯，这是还未认清自身的价值。谦卑，这是自然赐予人的最好秉赋。（将一精制的小匣子送给甘丽卿）打开看看吧。

甘丽卿：是什么，象是珠宝……〔取出一张纸和一个剧本〕

浮士德：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水晶鞋。

甘丽卿：出演女主角的片约！啊呀，这怎么可以……

浮士德：你看马路上那匆匆来往的人流。像这样的蚁民，只能让他们自生自灭。一部电影可以一夜间把一个人的面孔变成萦绕在千万人脑海的幻象。只一步，你就活生生地跨入了不朽。闺阁密友瞬息间变成丑姐妹，灰姑娘一夜变成公主。哪怕前清格格真的还魂，也要自叹不如。

甘丽卿：我们是老实人家，不敢这样乱想。而且我没演过戏。

浮士德：今天半夜过后，我去你房间里，给你说说。

甘丽卿：妈妈知道了不得了。

浮士德：（将一个小瓶放在甘丽卿手里〕晚饭汤里加几粒你妈妈就会睡得像死了一样。

（暗转）

甘丽卿之兄： 战友饮酒总爱把女朋友当上好雪茄似的叼在嘴上。那时我默不作声，听他们吹牛，最后微笑着抹抹胡子，举起斟满的酒杯说：各有千秋！但威丁堡谁能和我妹妹甘丽卿媲美？这时候大家就都没了动静。接着，他们异口同声：没有，没有，当！当！当！为甘丽卿干杯。可如今！我真急得能跳墙！流言蜚语听得我胆战心惊。（听到妹妹房中动静，前来探问）甘丽卿，半夜三更你房中是谁！（浮士德半裸，从内冲出，欲夺路逃走，被拦住）

眉飞斯特：（从黑暗中闪出，对浮士德）别怕！拔出配剑！我来招架。

（三人打成一团。眉飞斯特将甘丽卿之兄双手扭住，浮士德当胸一剑，眉飞斯特松手，甘丽卿之兄颓然倒地。眉浮两人逃逸）

（教堂钟声。渐亮，三个白布蒙住的木偶卧在花丛中，两大一小，分别代表甘丽卿之母、甘丽卿之兄、甘丽卿之子，渐暗，钟声远去）（阴影中，浮士德同眉飞斯特扭打作一堆，浮士德以手扼眉飞斯特喉咙）

浮士德：魔鬼！魔鬼！

眉飞斯特：放手！放……手！

浮士德：甘丽卿宣布死刑了！而你……！惨哪！一夜间就失去了母亲……

眉飞斯特：那是事故！我给的是常人剂量，谁想到老太太就醒不过来了！

浮士德：一夜间就失去了哥哥……

眉飞斯特：那是意外！你出的意外！

浮士德：一夜间就变成举目无亲的孤儿……

眉飞斯特：天下孤儿又不她一个！

浮士德：一夜间，这孤苦零丁的人还孕育了一条新的生命……

眉飞斯特：是你的亲骨肉! 你也要赖在我身上不成？

浮士德：……赋予生命又亲手扼杀生命，她丧失了理智……

眉飞斯特：是你毁的她，又不是我！

浮士德：你……。一年了你一直瞒着我，还哄我穿花街过柳巷买醉买笑，可她，没了母亲、没了哥哥、没了情人、没了儿子……

眉飞斯特，你必须救她出来！必须！

（啜泣声，渐亮，甘丽卿带镣铐蜷缩一隅。浮士德和眉飞斯特上）

浮士德：她就在这牢墙后面。（开锁）

甘丽卿：刽子手来了！

浮士德：嘘！我来了，来救你出去。

甘丽卿：（跪）刽子手，谁给你这权力，半夜来提囚犯。发发慈悲吧，让我活到天明！

（起）过去我美，就为这我会送命。过去的朋友已远走高飞。饶了我吧！我有什么对不住

你的？

浮士德：我来救你出去。

甘丽卿：我们一起跪下求求圣徒饶恕我们吧！地狱的火窜上了台阶！

浮士德：甘丽卿！甘丽卿！

甘丽卿：是他在叫我！我要冲出去！

浮士德：我就在这里！

甘丽卿：是他！我得救了！我们又回到了那条街道，那里你第一次送我回家。

浮士德：咱们走！

甘丽卿：我要和你多待一会儿。

浮士德：赶快！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甘丽卿：不能再吻我一下？好久没见，怎么连接吻都忘记了？你的嘴唇冰冷冰冷，你的爱被谁夺去？浮士德：跟我走！今后我会以千百倍热情吻你！

甘丽卿：真的是你。

浮士德：是我，跟我走！

甘丽卿：你打开锁链，可知道救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杀了母亲，她淹死了孩子，我们俩的孩子。这不是梦！是你的手，这样美丽，可是，怎么湿漉漉的？血！天啊，你干了什么啊！让我先给孩子喂口奶。我抱了他一夜，他们把他抢走，又说我杀了他。

浮士德：过去的让它过去。

甘丽卿：不，你活下去。我交待一下后事：我妈，……给她最好的地方，我哥哥，就在她近旁，我，离开一点，孩子，放在我胸口。其他人……不许靠近我！从前，贴在你身边多么幸福，现在再也不能，真要把你推开，又实在不能，你的眼光这么温柔，毕竟你还是你。

浮士德：知道是我，就跟我走。

甘丽卿：往哪里？

浮士德：外面。

甘丽卿：流落他乡，担惊受怕，受良心折磨，最后还要被抓。可这里离永远的安息只有一步。

浮士德：流落他乡有我陪伴你。眉飞斯特买通了所有人。

甘丽卿：快！救救孩子。往前，一直跑，沿着河，过桥，进林子，左手池塘边。拉他上来！那是你的孩子！他在挣扎，他要上来！

浮士德：醒一醒！自由离你只有一步。

甘丽卿：我妈的头垂在床沿上，不眨眼，不点头，她睡了这么久，永远睡不醒了。她睡了，好让我们作乐。那时我们有多快乐！

浮士德：说是说不动你的。我抱你出去！

甘丽卿：放手！

浮士德：东方发白了，天就要亮了！

甘丽卿：天就要亮了！我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但不会再在那条街道。

（灯光渐暗，逐渐收缩，先把浮士德留在黑暗中，继续收缩，最后一句台词时只有甘丽卿头颈和地上一只箩筐上仍留有光线）

我被捆好。

我被绑牢。

我被扛到搭好的木台上。

我脸朝下，看到眼前的空箩筐，

我看到脖子边钢刀的寒光。

我看到黑暗，

我看到无边的黑暗。

（灯灭）

浮华世界：美的立法者

甘丽卿演员褪去演出服装，以串场解说人身份持一册歌德《浮士德》回到台上，在以后的几场中，她将一直在演出区外为观众解说。

甘丽卿：

青年男子那个不善钟情，

妙龄女人那个不善怀春，

这是我们人的至圣至灵；

啊，怎么从此中会有惨痛飞迸。

这几行诗摘自歌德早期作品《少年维特之烦恼》。维特自杀了，但歌德还得继续他的人生旅程。少年维特墓碑的阴影下，24岁的歌德被鲜花美女簇拥。翌年，歌德开始《浮士德》的写作，从此他在大千世界的生活仿佛暗合了他笔下的人物。虽然甘丽卿玉陨香消，但正如眉飞斯特所说：往前走，路边鲜花自会不断开放。浮士德的第二个恋人是美女海伦。海伦来历颇不寻常。她的母亲丽达，被幻化作天鹅的宙斯引诱，生下了她。后来，宙斯之妻赫拉、智慧之神雅典娜和爱神阿芙乐黛特请帕里斯裁判她们谁最美丽。赫拉以权力贿赂帕里斯，雅典娜以智慧贿赂帕里斯，而阿芙乐黛特则以世间最美的女子海伦贿赂帕里斯。帕里斯将奖品金苹果颁给了阿芙乐黛特，作为回报得到了海伦。这里我们让浮士德代替神话中的帕里斯出任历史上第一次选美的评委会主席。

赫拉：浮博士谈吐儒雅，气度不凡，做什么学问啊？

浮士德：我在“金苹果选美大赛”担任评委会主席。

赫拉： 做学问怎么做触电了？我还以为学者跟和尚差不多，屁股坐不稳写不出象样东西。武帝不替司马迁去掉孽根，他又怎么能做“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看来浮博士还是六根不净，要不然滚滚红尘怎能引动文化泰山摧眉折腰呢？

浮士德：时代不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赫拉： 什么叫识时务？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浮博士，看你同群众沆瀣一气，我实在心酸，谁教我们帝王将相喜欢礼贤下士呢，现时代就缺学者型官僚，你这样有文凭、有水平的跨世纪人才，我们家宙斯振兴奥林匹亚山是要重用的。听大姐的没错。

浮士德：听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请多多指教。

赫拉：我不是来指教的，我是来参与的。

浮士德：（如五雷轰顶）夫人不惜降贵污尊，参与赛事，是我们全体工作人员和参赛选手最大的幸福。我们将派出最精干的干部协助您，把您参赛当头等大事抓。小眉，眉飞斯特，组委会秘书长，著名人体工程学家将协助您的工作。（眉飞斯特作干练办公室主任态，将赫拉引到一旁，随手从衣帽架上起下一件白大褂，潇洒地披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副眼镜，摇身一变，俨然是一位整形专家。）

赫拉：眉飞斯特把你们这儿吹得神乎其神。你就是那个造假工程学专家？

眉飞斯特：人体工程学专家，在下正是。

赫拉：浮博士的同学。

眉飞斯特：正是。

赫拉：曾在康桥荡舟？

眉飞斯特：不假。

赫拉：用过法兰肯斯坦的解剖台？

眉飞斯特：不假

赫拉：和达尔文夫人的关系不一般？

眉飞斯特：不假。

赫拉：在牛顿被苹果砸了一下的树下和达尔文夫人四目对视，谈了一夜：十一点、十二点、 十三点……就是不上床睡觉？

眉飞斯特：不假。

赫拉：怎么沦落到干美容院了呢？

眉飞斯特：沦落，夫人，不是沦落，是人生路上的一个重要的选择，是我迈向知识经济，靠科学致富、凭智慧生财的举措。

赫拉：好，不是堕落，是开拓。您和浮士德博士这位旷世奇才怎么从象牙塔跌落到十字街头了？

眉飞斯特：柏拉图关于美的论文曾让我们俩浮想联翩，浮士德竟然钻进达尔文表兄加尔顿开的实验室，搜集了一堆红粉骷髅，非要发掘什么跨越时空界限、超脱文化形态的美人胚子。后来又异想天开要从白天鹅蛋中发现海伦基因，一头就扎进生命科学院去了。

赫拉：出成果了。

眉飞斯特：没有，可他现在当电视学者，近水楼台先得月，媒体上响动不小。但浮士德博士犯了路线方向性错误。

赫拉：怎么讲？

眉飞斯特：美不美皮肉上的事，他非深入开掘。目光深邃有什么好，迎面过来个佳丽就给照x光，本来满大街莺歌燕舞，都成了一付付下水！一个形而下的问题非要往形而上搞，这不堕入迷雾了。

赫拉：当然了，浮士德博士是搞美学的。

眉飞斯特：我是搞整容美学的。一个人对自己的皮囊不满意，怎么治？

赫拉：治本啊。

眉飞斯特：治本？不美的根本就是皮囊。这个病例里，本就是标，标就是本。浮士德要发现的美其根本是皮肉，可他认定皮肉是标。我治皮肉，好象是治标不治本，其实标本兼治。

赫拉：很讲辨证法的么。但如何治疗呢？

眉飞斯特：我一直跟踪这个领域的最新动向。最常做的美容手术排行榜前三名依序為：抽脂术、拉眼皮术、隆胸术。赫拉：我看见电视上、报纸上、广播上、电线杆子上抽脂术广告比比皆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眉飞斯特：简单說，就是把特制管子置入皮下，將油脂吸出。目前，抽脂术荣登整容手术排名首位，手术死亡率也降至万分之一。功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机械工程的进步带来了以氮气为动力的快速振荡设备，能有效清除背部、胸部、上腹部纤维区域的脂防。新推出的一种按摩器已获美国食品管理局证明，具有暂时去脂效应，結合按摩器治疗，疗效更佳且保固期限延长……

赫拉：好，但你不会是搞销售的吧？

眉飞斯特：我是专家，有医德的。〔愈加亢奋，口若悬河，如念数来宝〕对脸颊下垂，臉部拉皮回春术是最佳对策，手术技巧多种多样，顴骨区纤维脂肪组织悬高术，經由眼袋手术施行中臉部骨膜下拉皮术，經由顳边施行內视鏡中臉部拉皮术、广泛皮肤剥离拉緊、皮下筋膜剝离拉紧、顴骨区纤维脂肪组织悬高、颈部皮下脂肪去除、阔颈肌縫緊及激光磨皮除皱纹，真是百花齐放，异彩纷呈啊。人体工程学家还开发出填补臉皮老化性凹沟的新材料自体胶原蛋白：將人皮剪成約三毫米的碎粒，加入盐水做成悬浮液状态，用细针筒注射植入，处理过的肌肤那真是珠园玉润……（大换气〕

赫拉：歇一歇！到过气来了？好，安祥多了。看你刚才上蹿下跳、又要穿孔又要打洞、又要拆又要卸，听着像卖膏药的又像修车的；车钳铣刨钻磨镗，十八般武艺，简直碎尸万段了。主神夫人头上脚上、里面外面，前边后边，也是你可以染指的？你当是乡镇企业缝布娃娃？真敢想啊！但干你想都不要想！

眉飞斯特：（霜打的茄子一般。发了一阵呆。眼睛慢慢有了光亮，聚焦，凝神，重新振奋）您说得对，哪里一定要这样大规模急风暴雨呢。完全可以采用温和的方式，眼下京城就有这样一种，绝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赫拉：什么方式？

眉飞斯特：“埃洛比克斯”。（读一促销宣传品）““埃洛比克斯”是科研人员、营养专家、舞蹈艺术家、心理家，戏剧理论家、先锋派新锐导演合作开发的新兴体育运动。“埃洛比克斯”以健身为基础，根据个人具体状态分别在肢体语言、身体形状、皮肤护理、服装服饰、化妆等方面进行综合训练和服务，最终展示个人健康姿态和人体魅力。

（灯光如水，琴声如梦，“埃洛比克斯”舞者舒缓的动作似水族馆里游弋的热带鱼，赫拉入列）

（博士漫不经心地翻着参赛女士的照片和履历，地板上散放着更多的照片履历。隔着玻璃可以看见走廊上莺歌燕舞，是参赛选手在做准备。）

眉飞斯特：博士，一位女士非要进来。

浮士德：所有的女士都要进来。

眉飞斯特：是位高雅女士。

浮士德：都说自己是高雅女士。

眉飞斯特：您看看她的名片啊。

浮士德：（读〕“儒美琪大学文化人类学研究中心教授雅典娜”。快堵门外，我跟她打过交道。我在京都做“威尼斯娼妓与威尼斯画派”的讲座，她冲上讲台，抢麦克风，说要颠覆我的话语霸权。（话音未落，雅典娜冲了进来。她瘦削高大。）

雅典娜：浮士德我们又见面了。

浮士德：有何见教。

雅典娜：选美我们不能不干预。

浮士德：雅小姐，活动是奥林匹亚文化发展办公室批准的，天后赫拉莅临指导。

雅典娜：试看今日之奥林匹亚山谁之奥林匹亚山！试看今日之世界谁之世界！我们女性不说谁说？我们女性不做谁做？

浮士德：可以，可以。请您在大赛结束后“迈向新千年的性美学”讨论会上说。

雅典娜：不行！我们要的是行动。我们要用行动粉碎男权话语建构的“女性”神话。

浮士德：你想干什么！

雅典娜：参赛。

浮士德：（歪靠在安乐椅上的博士一跃而起，被正喝的酒呛了一口）什么！

雅典娜：把“最美女士大奖”发给我。

浮士德：凭什么啊？

雅典娜：就凭我是新女性的代表。就凭我有知识有文化有修养有能力，就凭男人做得到的我能做到，就凭男人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就凭我是新女性旗帜上的符号。

浮士德：〔沉默一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雅典娜：就是要搅混你们的水。

浮士德：我浮士德清清白白作人，老老实实做学问。

雅典娜：这两年你秀做了得有一万个了吧？书读够一万本了吗？学问怕搁生了吧？上回学校里是吓唬你，这回非根除你的夫权主义病灶。

浮士德：（以手护住裆部）有话好好说。我们为报名者举办了一个赛前礼仪补习班。您来， 给您免费，当然您不需要补习，但也许您想借机对男权弊端做点调查。小眉，眉飞斯特。（听到招呼，眉飞斯特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个假头套，戴上）这是补习班负责人，纺织学院模特专业讲师──眉飞斯特小姐。

（雅典娜进入礼仪训练班）

眉飞斯特：有点驼背？这可不妙，赶紧学习 贴壁。找一处墙壁，双脚并拢站好，将头、肩膀、臀部、小腿、脚跟与墙壁紧贴，（摆弄雅典娜）谁不想拥有健美的胸部，这里送给你健胸秘方一则。两腋各夹一本杂志，抬头、挺胸、手臂用力，每次维持10分钟…… 专业模特的仪容体态让人羡慕，只要……雅典娜（一一照办，听到这里，陡然转向眉飞斯特，杂志落地）我羡慕她们？！她们……！衣裳架子！

眉飞斯特：只要长期练习，雅老师，您一定能衣架书架二合一。下面我们练习乖巧的坐姿。

雅典娜： 乖巧？什么乖巧！你要我们对谁卖乖，向谁装巧！我们不是波斯猫、金丝雀。

眉飞斯特：雅老师！佩服。要是您不仅能坐而论道，论道时还风情万种，不正合文质彬彬的古训。

雅典娜：什么意思？

眉飞斯特：不仅自爱而且人见人爱，不仅是空谷幽兰，而且是出墙红杏；孤傲与窈窕得兼， 岂不两全其美。女民兵现在不也既爱武装也爱红装？

雅典娜：（嗤之以鼻）

眉飞斯特：好，要开始最重要的训练了。第一次穿高跟鞋的滋味如何？

雅典娜：滋味？我一直庆幸没生在旧社会，用不着缠脚布里夹瓷片，一把血一把泪裹小脚。 哪个自轻自贱的女界败类想出这法子羞辱新生代夏娃。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啊！是不是新儒家的花样？新加坡引进的吧？

眉飞斯特：雅老师，话过了，西方引进的，那地方难道不是人类理性灯塔？说实话，高跟鞋不过是临时小脚。不成，进家门前扔历史垃圾道里。您这么一走，袅袅娜娜，风摆荷叶似的，学问也没逛荡出来，可您的伙伴，每天办公室肉面孔对肉面孔瞅着，不也觉着风光摇曳，与众不同？好，好，就这样，现在注意啦（侧面示范，耍头发，耸肩）

雅典娜：（一一照办）

眉飞斯特：好极啦，妙极啦，简直ok顶呱呱！现在再注意啦！“嗯哼！”

雅典娜：（无反应）

眉飞斯特：“嗯哼！”follow me！“嗯哼！”。

雅典娜： 哼什么？

眉飞斯特：嗯哼，嗯哼（气馁，停顿）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等气喘匀了）过去人家不说好，说“嗥”（平声），这你该知道。现在人家又不说“嗥”了。你要问了：说什么？人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说“嗥”，也不说不“嗥”——人家说“嗯哼”！

雅典娜：凭什么我也“嗯哼”？

眉飞斯特：真不知道？〔浩然长叹〕唉，有知识不等于有智慧！卑贱者最聪明这话就是搁今天也有它的道理。举个就近的例子，山西农民造假酒从哪下手？

雅典娜：（摇头）

眉飞斯特：从印商标吹瓶子开始啊！难道从造酒开始不成？

雅典娜：（茫然〕

眉飞斯特： 我们工业学什么？学美国。农业学什么？学美国。全国人民学什么？学美国。怎么学，可就各有高招了。染头发，垫鼻子，都是多快好省了解美国，生动具体而不是教条抽象地了解美国。

雅典娜：讽刺和谩骂绝不是战斗！浅薄无聊狭隘的极端民族主义典型！

眉飞斯特：谬奖谬奖！没那襟怀！您知识分子要告诉我们一个真美国，那就非从鹦鹉学舌开始，这动静就大了，先许国璋，再“伏中汗”，背完new concept，再念college english，报托福，上辅导班......就是没人家山西农民明白。染头发、垫鼻子见效快，但洋文不是轻易可以学好的，非下苦功不可。我通过细心观察和认真思索，终于发现了这秘密。

雅典娜：什么秘密？

眉飞斯特：“嗯哼”啊！讲假外国话的诀窍。还不明白？外国话的假商标啊！大片上洋妞那个不扭腰、耸肩、再嗯哼的。嗯哼，这味，正宗纽约。重在神似，还真学啊——高贵者最愚蠢。

雅典娜：（气结，头晕目眩）

眉飞斯特：这是怎么啦？

雅典娜：我就是那最愚蠢的！我托福650，“鸡阿姨”2700，格迪斯堡讲演倒背如流，“独立宣言”你说上句我续下句……

眉飞斯特：雅老师，别想不开。穿上穿上，咱们向前走，嗯哼，嗯哼……

（眉飞斯特屏声静气蹑手蹑脚走进办公室，浮士德不解地望着他，眉飞斯特咽下一口唾液，指指门，退下。门开处走进一光彩照人的妇女，奇高奇瘦，眉宇步态间有些许风尘感，但气度不凡。浮士德不觉间已经起身迎上前去。

浮士德：阿芙乐黛特小姐，常在广告上瞻仰您的倩影，今日得慕真身，实乃三生有幸（忙前忙后），屋里热，请去大衣，我给您挂起来。（阿芙乐黛特露出低开胸短裙，浮士德如五雷轰顶，旋即回过神来，做熟视无睹状，阿芙乐黛特嫣然）阿芙乐黛特小姐……

阿芙乐黛特：来参赛，而且志在必得。

浮士德：那还不是探囊取物。但毕竟是第一次选美啊。就连天后赫拉都报名了。我看，趁此机会，我替你策划一下……（靠近阿芙乐黛特，动手动脚）

阿芙乐黛特：（看猫玩毛线团似地看着浮士德，站起身来）没看出呀，博士还蛮解风情的。

浮士德 ：（掩盖尴尬）我同门生瓦格纳切磋学问之余，谈谈阴阳妙趣，活跃气氛，振奋精神，也不失为有益的调节。

阿芙乐黛特：男女之道能谈通吗？

浮士德：当然，这是个重要学科。市井论文，什么某国女性的情与性、莫人的绝对隐私什么什么的我是不浪费时间的。我游学东西方十数年，饱读这一领域的宏文巨帙。萨德侯爵的《索多马》《美德的天敌》、 巴斯尔的《五日谈》、马格力特的《七日谈》、薄伽丘的《十日谈》无不熟读，举凡施虐恋、受虐恋、影恋，oedipus complex, electra complex……

阿芙乐黛特：博士西学造诣果然了得。

浮士德：这个领域我是学贯东西的。上小学，同学看《三国演义》小儿书，我披阅了《修真演义》。历史专业老先生不过读读二十四史，新先生不读历史，读历史研究，像汤因比的，我初中通读二十四史之余，还翻阅了《绣榻野史》《春闺秘史》《株林野史》《昭阳趣史》《妖狐艳史》……

阿芙乐黛特：浮博士早慧。

浮士德：及至长大，我亲赴荷兰莱顿大学高罗佩汉学研究所寻访孤本秘笈，发现历史上最早的套色水印秘戏图《花营锦阵》，为此加利福尼亚翰汀顿图书馆金赛性学中心请我作客座研究员。以后又应邀访问国会图书馆，利用馆藏法国大革命传单撰写《论革命暴力与色情之关系》，以后……

阿芙乐黛特：浮博士，这是嘴上功夫，纸上知识，而这个问题上最重要的是体会。

浮士德：不是自夸，我称得上二十世纪性学一大家。

阿芙乐黛特：性学家就好比那经济学家，瞧瞧身边的经济学家，马克思、凯恩斯、索罗斯多热闹，练个摊儿看看，血本无归！平日里移动平行线、随机指数、傅立叶方程快板书似的，可回家还得吃老婆早饭卖剩的馄饨。

浮士德：我从来理论联系实际。南国佳丽，北地胭脂，敬我爱我的也是有几个的。名媛淑女中无论月白风情抑或月黑风高，我也结识有一二红颜知己。吴丝蜀桐，金戈铁马，环肥燕瘦……

阿芙乐黛特：点菜呢！博士，我姐妹堆里有一绝色佳人，保你一见之下，不做他想，那生得真叫唇红齿白，眉若远黛，眼似秋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浮士德：好了。当代女孩子我熟悉，未来女孩子啥样说不好，也许et似的。我去雅典时在 卫城博物馆见到了一尊雕像，真是美奂美仑，名叫海伦。除非她……

阿芙乐黛特：正是她。（两人不动，暗）

主持人：那么，终于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选美大赛揭晓的日子，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今天将颁发金苹果奖的是威丁堡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国家级专家、博士生导师、跨世纪攻关项目负责人浮士德。那么，颁奖前，那么，博士将给我们作题为，那么……《面向新千禧年的女性美学》的闭幕发言。那么，有请博士，掌声欢迎。那么，博士……那么……

浮士德:（径自走向讲台）：女性美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从地下长出来的吗？不是。是男人眼睛看出来的吗？更不是。时下流行的女性美包括四个范畴：即德行、语言、容貌、才能。这时髦说法源自《周礼.天官.九嫔》：“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妇德即女性心灵美，指贤惠善良、端庄大方、聪慧能干。不幸的是，这种美德通常见之于人伦和法律规定不能成为我们配偶的女性。妇言指妇女的语言美，这固然是非常动人的品质，但不可能要求全体男性仰慕女播音员。妇功指妇女的家务能力，今天它日益由被称为小保姆的女性垄断。妇容，即女性形体美。我看见观众中有些女士的脸色变得端庄肃穆了，请放松。我还看见一些先生开始坏笑，请自重。 歌德说:“面对美丽的人体，任何不幸都不会上门，这是和世界的完全协调”。叔本华说：“任何对象都不能象美的体态那样迅速地把我们带入纯粹的审美观照，我一见女裸体就产生妙不可言的快感”。罗丹说： “没什么比人体的美更能激起柔情了”。马雅可夫斯基说“世界上没有任何衣衫比健康的皮肤和发达的肌肉更美丽”。但人体美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先秦以硕大健壮为美，魏晋则崇尚瘦骨清相。中国妇女以小脚为美，有缠足陋习；法国南部妇女以脑长为美，有缠头陋习；英国妇女以瘦腰为美，有勒腰陋习。

（音乐起，逐渐高昂激荡）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面向新千年，人类将实现大同，在自由女神的光芒照耀下，后现代化、现代化、未现代化国家不分彼此结为兄弟共组一个地球村。我们赶上了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我宣布：在这个新时代女性美的客观标准只能以美国著名美女杂志《时尚》刊载的玉照為范本，女性美的标准数据是（朗诵史诗的口吻）——高五呎六吋、重一百一十七磅、胸围35.5吋、腰围23吋、腰围等於臀围的百分之七十。

（赫拉、雅典娜、阿芙乐黛特纷纷晕厥，被眉飞斯特一一拖下）

参赛选手中唯有一位符合这个标准：她就是——不在场的海伦！

（一队模特走出，春光旖旎，五色缤纷，搔首弄姿后走回，复出，每人手持一灯箱，上分别闪烁女人体各部分，各模特将女人体各部分遮在身体相应位置上，几番扭捏后，在浮士德不远处将灯箱依次摞好，浮士德饶有兴趣地观看，待灯箱组合成一古典造型的雕塑后，浮士德近前退后打量几遭，喃喃道出两个字〕

浮士德：海伦！（晕厥）

建功立业：时代宠儿

甘丽卿：新婚燕尔的浮士德和海伦度过了快乐的时光，他们生了儿子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