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之殇

1

[舞台上一片漆黑。十分宁静。

[渐渐地，黑暗中露出了一个吊着的女人尸体。

[一个

十

一、二岁的小男孩上。他半低着头走得很慢。有时甚至停止不前。完全一副犹

豫不决的样子。

小男孩 （发现尸体。大惊失色。声泪俱下）妈！妈！……（冲上前抱尸体，但抱不动）

妈！……救命啊！……（向外）快来人啊！救命啊！……妈！……（手脚忙乱地扶起

地上的凳子，站上去抱尸体，但又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妈！……救命啊！……（忍着

疼痛爬起）救命啊！……爸！爸！你在哪儿？救命啊！你在哪儿？……（又回到尸

体）妈！妈！快来人啊！……救命啊！……（走开，往外喊，泪流满面）来人

啊！……救命，救命啊……爸！……救命啊！……（又走回。仍不死心，努力地抱尸

体）妈！……快来人啊！……爸！……

[舞台重新变暗。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2

[工厂裁员前些天的某个晚上，卧室。

[妻子睡在床上。丈夫坐在被窝里看书。台灯在枕前的台桌上亮着。

[妻子似无睡意。辗转反侧个不停。片刻后，丈夫有所察觉。

丈 夫 睡不着？

妻 子 （侧看丈夫）嗯。

丈 夫 睡不着就起来坐坐。

[妻子起身。丈夫放下书。为妻子垫好倚的枕头。

丈 夫 心里想什么呢？说出来听听。

妻 子 没想什么。（稍停）这两天经常听人说最近厂里裁员，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丈 夫 裁员？（停下来想了想）似乎真的有这回事。（顿时想起来什么）你不提我倒想不起

来了，今天下午我在车间修机的时候还听到设备科的几个同志议论这事呢？

妻 子 （略微一惊）还真有这事。

丈 夫 这有什么奇怪的。咱们厂能坚持到今天就算不错了。别的厂早就在两三年前就有所举

动了。

妻 子 （疑问地）咱们厂效益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

丈 夫 效益好又不代表不裁员。效益再好它也还会有更好的时候。你没听新闻里总是在讲建

立现代企业制度，讲重组。这裁员就属人员重组。

妻 子 重组就一定要裁员？

丈 夫 这当然，不裁员叫什么重组？厂里要是养上一大批老弱病残，到哪儿去腾出钱来发展

生产搞经济？

妻 子 老弱病残？（思考）那咱们这楼里的张叔这回不是……？

丈 夫 我看八九不离十。张叔自从去年胃下垂发作开了刀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再加上快

五十了，厂里肯定不会再留。

妻 子 （不敢相信地）就这么下岗了？

丈 夫 嗯。差不离。（丈夫点了支烟）当然也不尽是张叔这类老弱病残要下岗，像楼上二混

子这种好吃懒做的也在下岗之列。

妻 子 这我倒接受得了。像他这种“神”谁还能敬得起，你听说前两天他把他车间主任打了

的事吗？

丈 夫 听过。车间主任见他总是迟到，刚说了句要扣他工资就被打了。（摇头）真够冤的！

妻 子 后来怎么说？

丈 夫 还能怎么说？他反正光棍一条。穷狠。结果不了了之了。

妻 子 所以说他下岗倒在情理之中，可张叔也这么下岗了未免太残忍了。

丈 夫 我也这么想着的，像他也是上年纪的人了，以后干什么都不是，生的两个儿子又不孝

顺，去年开刀让兄弟俩拿钱，结果兄弟俩都争着少出钱，就为这点毛事，兄弟俩差点

儿动起刀子。

妻 子 （叹气）以后叫张叔老夫妻俩怎么过！假如再等几年，等张叔退了休拿到退休工资也

就罢了，你说现在就让他下岗了，这到手的退休金不就全都飞了，这叫他将来还怎么

养老？

丈 夫 是啊。这事确实让人寒心。

妻 子 （停顿了片刻）你不是说过下岗之后会有基本生活补助吗，多少？

丈 夫 咱们市大概每月168块。

妻 子 168？！……

丈 夫 （苦笑）168是少了点。凑和着用吧。

妻 子 168？凑和着用？亏你也说得出来，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168能买几斤米、几斤

油、几两菜，你知道吗？老两口这么大把年纪，又是容易生病的，就算168能结结巴巴

把嘴管了去，这看病的钱哪儿出？问儿子要？

丈 夫 （无言以对，叹气）船到桥到自然直，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妻 子 （稍停）（犹犹豫豫）这次下岗的人多不多？

丈 夫 要么不动，动起来这人肯定不会少。

妻 子 （自言自语）那不是要有很多人遭殃？

丈 夫 谁说不是呢？（突然发现什么。好奇地打量妻子）

妻 子 （莫名其妙地）你看什么？

丈 夫 奇怪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平时你不是躺下就能睡着的吗？

妻 子 （有些心虚）有什么奇怪的？有事谈话不就自然多了点？

丈 夫 那话有没有说完了？（按灭烟）我可困了。（开始脱衣）

[妻子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重新躺了下来。可过了片时，又忽地坐了起来。

丈 夫 （停止手）又怎么了？

妻 子 （看着丈夫，心有顾忌地）你看我，我……？

丈 夫 你？看你什么？

妻 子 （稍停）下岗。

丈 夫 （出乎意外地）下岗？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妻 子 （胆怯地）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念头。我总担心，我总感觉自己

这次会……

丈 夫 别胡思乱想了。怎么可能呢？你工作认真，岁数又不大，又总是按时上下班，没有缺

勤的情况。不可能的。

妻 子 （迅速地）可这是你说的！

丈 夫 厂里人都有目共睹。

妻 子 （迅速而有些不受控制地）可我没知识，没文化！

[丈夫被镇住了。静场。

妻 子 我没知识，没文化，小学没念完就出来做事了，厂里怎么会肯留我这文盲？

丈 夫 （搂住妻子的肩）别把自己搞得太紧张了。不会的。

妻 子 （含着泪）我知道张叔家困难，可咱们家也不好过。咱们家现在看起来还算安静，可

咱孩子还在念初中，将来还要念高中、大学，这每天念的可都是钱呀。咱孩子去年考

前发高烧，没考上重点中学，结果自费缴了一万八，咱四处借的几千块钱到现在都还

没还上。这次一旦我真的再下了岗，我怕，我怕将来这日子会更难过了。靠着你一个

人，我真担心，真担心……

丈 夫 别担心了，这次就是你真的下了，我也能养活你跟孩子，再说现在情况又没真的到那

时候，没文化又怎么了，有经验不照样能行？

妻 子 可说是这么说，真的做起来就……！

丈 夫 好了，好了，愁到天亮黄芽菜，不愁天亮菜也黄，睡觉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丈夫贴心地扶着妻子躺下。可没等丈夫脱完衣服，妻子又坐了起来。

妻 子 我还是睡不着。

丈 夫 睡不着就努力睡。你现在又没下岗，明天一大早不还要上班？

妻 子 （似乎没在意听）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

丈 夫 办法？

妻 子 你看要不要找找人，送送礼？

丈 夫 找人？送礼？

妻 子 （点头）嗯。

丈 夫 现在找人会不会太早？有这个必要吗？

妻 子 到时等裁员名单下来就晚了！

丈 夫 可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找什么人呀？我是个技术工人，厂里的人头又不熟，现在就

是想送礼都不知道该往哪儿送！

妻 子 厂里你没有认识的领导？

丈 夫 认识的领导？（思考）……要想起来还真有一个认识的。

妻 子 （急切地）谁？

丈 夫 现在一个副厂长，我以前好象跟你提起过，他老早是人事科的，十年之前我刚分配的

那会儿就是他负责到我们学校招聘人才的。

妻 子 老早是人事科的？是不是厂里那个一开到大会就特别强调科技和人才的副厂长？

丈 夫 对，对，就是他。当初在学校就是他找我单独谈话，做我的工作，要把我召到他们厂

来的。记得当时，他给我大谈科学是第一生产力，大谈人才在推动社会经济发展方面

所起的巨大作用。（很兴奋）要知道当时是八十年代，这些观点还是比较新的。结果

被他这一谈，直谈得我心醉神迷，一颗年轻气盛的心一下子就全被点燃了，立刻就决

定了跟他走。

妻 子 可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人家还认得你吗？

丈 夫 认得。肯定认得。后来这些年遇到他还都一直打招呼的。就前些天有次碰上了，他还

跟我笑着点头呢！

妻 子 （心中石头终于落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那咱们送什么烟酒给他？

丈 夫 你先别急。咱们还不知道他能不能管上这事呢！

妻 子 能！他是副厂长，又是人事科出来的，这点能耐还是应该有的！

丈 夫 （犹豫地）真的要找？

妻 子 嗯。

丈 夫 （稍停）那好吧。

妻 子 那送什么呢？

丈 夫 （思考片刻）什么都不送，空手去。

妻 子 （惊讶）空手？

丈 夫 我了解他这人，他这人一心只想着抓生产，你如果真的有能力，他绝对不会放你走

的。相反，你如果现在突然冒冒失失地拎着烟酒去找他，这反而会使他误会。

妻 子 （不敢相信地）那能行吗？

丈 夫 能行。

[妻子依然流露出不相信的眼神。

妻 子 真的？

丈 夫 结婚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好了。这下放心了吧。（伸了个懒腰）赶快睡

觉吧，明早还要上班。

[妻子重新躺下。丈夫脱衣熄灯。

3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日傍晚，客厅。妻子挺着大肚子在屋里干些杂活。桌上炒了两三样

小菜。上面罩着塑料罩子。

[楼道上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丈夫汗流浃背地拎着包上。

妻 子 （上前接包）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丈 夫 下班后我看天还早就去市区走了趟，买了些要用的东西。

妻 子 （捧来盆凉水）把汗洗洗。——东西呢？

丈 夫 在楼下车上搁着。

[妻子欲去取。

丈 夫 是些木头，你拿不动，歇会儿我自己拿。

妻 子 你买木头干什么用？

丈 夫 打床。

妻 子 打床？

丈 夫 （嘻笑）许你有床，就不许我儿子有？（走近妻子。要摸妻子的肚子）我要为我儿子

做一个摇床，一个会摇来摇去的床。

妻 子 去！老没正紧！擦好了没有？擦好了吃饭。

丈 夫 好了。

妻 子 （接过毛巾，将脸盆放置一边）我说，你不是木匠，你会做孩子的摇床吗？

丈 夫 （不懈一顾的样子）有什么不会的？机器那么多零件我都照样拆装自如，别说一个小

小的的摇床了，不是我吹，只要我对着人家的瞧那么几眼，就准保能做起来。

妻 子 （欢心地笑了笑）你又能了！

[妻子在电饭煲里盛饭。

丈 夫 谁说我不能了？（揭开菜上的罩子）——这么多菜，你在家里休息我倒有了口福

了。——我是正规的大学机械工程专业的毕业生。这年头咱们厂像我这样的有几个？

就这点我就可以逞逞能！

妻 子 吃饭吧，又吹了。

丈 夫 这不是吹，这是实力，你看现在厂里哪个人不对我刮目相看，就是他厂领导也得敬我

三分。没办法，这是时代的潮流，科技跟人才在这年月就是吃香。

妻 子 你少得意了。谈起这个你就没完。

丈 夫 （自命不凡地）我说女人见识浅吧你还不信。说了这么多你一点也不懂。（摇头）

（稍停）等将来咱儿子长大之后。咱们不仅要让他上大学，还要让他读研、读博。我

告诉你，只有学历高了，掌握的知识多人，人家用人单位才会欢迎你抢你，否则门都

没有。

妻 子 你看你扯多远去了，咱孩子还没出生，你倒想到让他读研读博了！

丈 夫 不远。现在是七月份，咱孩子去年十一月怀上的。比邻居陈二的孩子早一个月，算算

再有两三个月就生了。等生下来之后，孩子又是风长的，这一眨眼就都大了。

妻 子 （拉长语言）好——！不远！咱孩子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笑）（稍停）——哦，

刚才你说到陈二我倒想起来了，今天他来咱家坐了一会儿。

丈 夫 陈二？他不是被拘留在派出所里吗？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妻 子 就昨天。他偷人家东西被人抓住送派出所之后，他妻子挺着大肚子跑到人家，跪着哭

着求人家放过她丈夫，人家看她可怜，而且自己又没什么损失，就大事化小，小事化

了了。

丈 夫 （同情地）这可苦了陈二妹子了！——陈二过来有没有什么事？

妻 子 这能没事么？借了点钱。他本来就没有工作，成日在家厮混，昨天派出所罚了他一

千，把家里钱全都掏空了。现在妹子又像我一样快生了，家里怎么能缺个钱？

丈 夫 （气愤地）陈二妹子早晚要被他拖累死！——你借了多少给他？

妻 子 他开口时要五百。

丈 夫 给他了？

妻 子 嗯。

丈 夫 应该，丈夫坏也不能苦了妻子和孩子。

妻 子 另外我还把我妈送来的五十个鸡蛋给了二十个他。

丈 夫 应该。做得对。

妻 子 不过我把钱交给他的时候是没客气。我代他妻子数落了他几句，要他好好做人。他也

“是、是”地应个不停。最后我对他说，这钱本该交到妹子手上我才放心的，但又怕

这样会伤他的心，就再信你一次，你可得收好！妹子是个好女人，现在又大着肚子，

你可别再亏待了她，该花的钱也不要太吝啬了。

丈 夫 他怎么说？

妻 子 他说得倒像是真的。他说，嫂子，你放心吧，我全知道，我要是再把这钱乱花掉，或

对内人不好，我就不是人是禽兽了。

丈 夫 希望他真的能学好，让妹子能过点安稳日子。

妻 子 现在我倒希望他孩子将来别像他老子一样。——你吃好了？

丈 夫 嗯。

[妻子起身收拾桌子。

丈 夫 （强作笑容）别再想这些不高兴的事了。他孩子有妹子带肯定不会学坏。（放大声）

至少咱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有一个好妈妈，又有一个好爸爸，肯定会更好、更更好！

（稍停）你说是不是？你说咱儿子长大了干什么好呢？

妻 子 （吃吃地笑）又开始做梦了不是？

丈 夫 咱儿子一定要比我能干，要做就做一个机械工程师，专门设计图纸，不要像我整天还

要跟油里叭叽的零件打交道。……（妻子笑得更欢了）做个文学家也不错，只要动动

笔写写字，也挺舒适的。…… 或者当科学家，我看科学家也不错。你说咱儿子当科

学家合不合适？

妻 子 合适。合适。……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你儿子和你儿子的前途。

丈 夫 怎么？（诡秘地笑）吃我儿子醋了？放心吧，我知道疼儿子，也一定知道关心儿子他

妈。看我今天给你买什么了。（取包，从中拿出两件孕妇衫）我儿子现在长得一天比

一天大，我看你身上这件有些不合身，就给你又买了两件大的，瞧瞧我是不是很关心

你，所以说以后别再说我不关心你了。

妻 子 （开玩笑地）说得倒好听，这不还是为了你儿子？

丈 夫 好，算你行，就算这又是为了我儿子，不过还有一样东西是你不知道的，这样东西我

保证绝对是为了你的。（神神秘秘的）

妻 子 有这好事？什么东西？

丈 夫 （把手伸在包里）猜猜看。

妻 子 （想了片刻）猜不着。

[丈夫很自信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红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一枚金戒指。

妻 子 （又惊又喜，但很快又控制住了感情）你哪儿来这么多钱买这东西？

丈 夫 知道你就会这么问！你先说你喜不喜欢。

妻 子 我先问的当然你先回答。

丈 夫 好吧，看来我不说清楚你是不肯要的。你丈夫一不偷二不抢，只是今天发工资时预支

了一个月的工资。

妻 子 你没事做买这东西干嘛？

丈 夫 你看，你看，刚刚说我不关心你，现在又说买这东西干嘛，（稍停）人家结婚都买戒

指，咱们那会儿没钱也就省下了，现在生活总算宽松了些，咱们当然也要补上。

妻 子 （笑着接过戒指，仔细打量）算你还有良心！

丈 夫 看见了吧，你们女人就是口事心非，来，我帮你戴上。

妻 子 去！（爱惜地）刚收拾完饭碗，手上全是油，怎么戴？

丈 夫 好，好，等你手干净了再戴，行了吧？（稍停）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妻 子 什么要求？

丈 夫 你得答应我，戴上之后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把它摘下来。（小声地）我要你

戴着它跟我白头到老。

妻 子 （轻轻捶了下丈夫）你又不打正紧了！

丈 夫 （大笑）你捶我就算是答应啦！

妻 子 好了！做你的事去吧！

[妻子说着将戒指放进口袋，捧着碗去了厨房。

丈 夫 （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搓搓手。自言自语地）好了，下面干什么呢？……哦，想起来

了，下面的任务是为我儿子做摇床，做会摇来摇去的床，（哼出曲调来）我要把世界

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儿子。我要为他创造最好的条件。他是我的一切。他是我的未

来。（下）

[舞台渐暗。

4

[裁员名单下达的当天。一个寒冷的冬天夜晚，客厅。

[妻子神情呆滞地坐在桌旁。脸上毫无血色。眼角还挂着一丝尚未揩干的泪痕，桌上依

旧炒了几样小菜。因为天冷，菜上一直冒着热气。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桌上比往常

多了一瓶白酒。

[楼道里响起那熟悉的脚步声，丈夫一身苍桑地拎着老工作包上。

妻 子 （有气无力地）回来啦？

丈 夫 （轻声地）嗯。

[走进屋，站在灯光下，丈夫露出了满身的疲态，脸上不知是受风吹了，还是其他原

因，显得跟妻子一样的苍白。

妻 子 大概要下雪了。外面是不是很冷？

丈 夫 （心不在焉地）嗯。……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妻 子 我说看情形外面可能要下雪了。

丈 夫 哦，是啊，外面很冷。（四处看屋里）儿子呢？怎么没见着儿子？

妻 子 你忘了今天是星期二？儿子正在学校里上的晚自习。

丈 夫 （点点头）我倒忘了。

妻 子 （稍停）饿不饿？吃饭吧。

丈 夫 （脚步很沉重地走到桌旁坐下）我不饿。歇会儿再吃吧。

[妻子也坐了下来。她望着丈夫，发现丈夫愁眉不展，像有心事。

妻 子 今天厂里裁员名单下来了。

丈 夫 （一惊）裁员？！……是啊。都下来了。

妻 子 我们车间的名单是傍晚拿到的。（稍停）我没想到会这样。

丈 夫 （目光无神地望着桌面）我也没有想到。

妻 子 那个副厂长没有帮忙。

丈 夫 他应该帮忙。

妻 子 这很意外。

丈 夫 这确实很意外。……不过前些天我去他家，他似乎不认识我。

妻 子 我听你讲过。

丈 夫 他不应该不认识我。当初是他找我谈话，要把我挖到他们厂里来的。

妻 子 我知道。

丈 夫 他很重视科技和人才。他跟我讲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讲人才在推动社会经济发展方面

所起的重要作用。

妻 子 我知道。

丈 夫 他应该认识我的。我们在路上碰到了都打招呼的。我说厂长上班啦，他点头微笑。我

说厂长下班啦，他也点头微笑。有时他甚至还反问我一声，上班啦或下班啦，他没有

理由不认识我。

妻 子 可能你误会他了。

丈 夫 不会的。当初就是他找我谈的话，他请我到他厂里工作，他还跟我讲科技与人才。我

知道他重视人才，所以就跟他干了。

妻 子 算了，别想了，认识不认识又怎样，结果已经这样了。

丈 夫 可我就是不相信他不认识我，他一向都很重视人才的。

妻 子 这话你说过很多遍了。

丈 夫 （稍停）（神秘地）你知道吗？他家不在领导宿舍楼里面。

妻 子 这事你上次也说过。他在城市郊区有幢别墅。

丈 夫 （奇怪地看妻子）你怎么知道的？

妻 子 你从他家回来之后跟我说的。

丈 夫 当时我就奇怪了他怎么能买得起这幢别墅。

妻 子 你怀疑他的钱？

丈 夫 （不能接受地）不，不，他不是那种人。他这人一心都在生产上。他不会搞这些歪门

邪道，不会的。

妻 子 那他哪来这么多钱？

丈 夫 （百思不解）不知道。或许是他祖上留下的，或许是他干别的什么正经事挣的。

妻 子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你总是在为他辩解。

丈 夫 我有说过吗？那我有没有说过另外一件奇怪事？

妻 子 二混子的事？

丈 夫 你又知道！（轻轻捶了捶头）现在我头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真的说过

吗？

妻 子 嗯。

丈 夫 副厂长怎么会跟这种人在一起？

妻 子 你不是说在厂长家桌上放了一些烟酒吗？他可能是去送礼的。

丈 夫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厂长不可能跟这种人来往。不可能收这种人的礼。如果真的这

样，厂长岂不成了一个破坏厂规、破坏道德、口事心非的社会败类？

妻 子 可事实上就是这样。不然你怎么解释。

丈 夫 （想了片刻）我不知道。这当中肯定有因由。

妻 子 （稍停）二混子没下岗。

丈 夫 （因沉思而没听清）哦，……什么？

妻 子 二混子这次不在被裁员的名单之内。

丈 夫 （被当头一击）什么意思？二混子没下岗？你听谁说的？

妻 子 还用听谁说？现在厂里的人谁不知道？

丈 夫 （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厂长不可能包庇他。不可能。

妻 子 （语言坚定地）没有这么多的不可能！人家现在正四处神气着呢！

丈 夫 （身子一晃，差点栽倒）（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厂长不可能包庇

他。……厂长要这样的人才。……不会的。……他没有技术。他还胡乱打人。……不

会的。……

妻 子 事实就是这样！这容不得你不承认！

丈 夫 （变得激动，不住地摇头）不会的。……我不相信。……（声音有些沙哑）我不相

信。……他没有技术。……他不是人才。……厂长不会要他的。……我不信。……

[妻子见丈夫情绪不对劲，站起来走向丈夫。

[猛地，丈夫紧紧地抱住妻子，他把脸紧紧地贴到了妻子身上。

丈 夫 （哭。哭声中充满了痛苦）为什么会这样？我有技术，有经验，为什么他们还要让我

待业？我又没犯错误，又没得罪人，为什么他们不给我工作？……

[妻子听到这里突然一个趔趄。

妻 子 （双手扶起丈夫的头）什么？你说什么？你……你……你也……！

[望着丈夫朦胧的泪眼，妻子不禁涓然泪下，她没有想到丈夫下岗了，她一直都以为只

有她一个人下岗了。

妻 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不是不让人活吗？……我没文化下岗不要紧，

可我丈夫呢？他怎么也会……难道说有能力的人也要下岗？……这不是不让人活吗？

（稍停）张叔听说自己下岗后进了医院，难道也要把我们都逼进医院不成？

[两人搂抱着哭成一团。

[片刻之后，内屋突然响起了闹钟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当——……”

[妻子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收住了泪。她抬着望内屋。“叮当——叮当——……”闹钟

还在不停地响着。她推丈夫。丈夫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丈 夫 什么声音？

妻 子 闹钟声。

丈 夫 是儿子的闹钟？

妻 子 嗯。

丈 夫 几点了？

妻 子 六年半。早上儿子上学上得早，六点就出门了，所以才没关上。

丈 夫 儿子……（陷入沉思）

妻 子 （稍停）为了儿子我们不能这样。我们得找工作。我们要挣钱。我们不能毁了儿子的

前途。

丈 夫 工作？

妻 子 嗯。

丈 夫 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找工作。我不知道我会“待业”。

妻 子 （擦了擦泪）刚才你说“待业”我没听清楚，这“待业”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有希

望？

丈 夫 （苦笑）说得好听点是在家等重新上岗的通知。说得不好听点就是连基本生活补助都

不到的“下岗”。

妻 子 什么？待岗期间连基本生活补助都没有？

丈 夫 （点点头）嗯。

妻 子 这不是无赖吗？如果他永远不让你上岗，你不就等于连下岗工人都不如。

丈 夫 有什么办法？这是制度。

妻 子 这是专门对付咱们这种下层人的制度！

丈 夫 不谈了。你谈了又能怎么样。——刚才你说工作，你是不是已经想过了？

妻 子 之前没下岗的时候我就想过了。我们女人能做的也就无非是做饭、洗衣、干家务，我

想将来要么去做保姆，要么就到小区门口卖馄饨。

丈 夫 保姆，（摇摇头）肯定行不通。

妻 子 为什么？

丈 夫 现在当保姆叫做干“家政”。它需要有一定的文化，而且还要经过考试才能获得做保

姆的资格。

妻 子 这么复杂！那卖馄饨呢？

丈 夫 卖馄饨？我看也不怎么行。咱们小区门口已经有两家了，你再赶过去，人家会反感

的。

妻 子 反感？怎么会呢？我干这个也是没法子的事。我想人家会体谅的。

丈 夫 可人多了我怕挣不到多少钱。

妻 子 （无奈地）现在也只有挣多少是多少了，难不成在家里等着挨饿？

丈 夫 那就由你决定吧。

妻 子 那我过两天就干。

丈 夫 要不要我帮忙？

妻 子 不用，我一个人能应付得了。

丈 夫 那我呢？

妻 子 你？（想了想）我刚才听你的解释，觉得“待业”还是有希望的，你如果给那个副厂

长送点礼，说不定他还真的能够让你重新上岗哩。

丈 夫 你让我送礼给他？

妻 子 也只能这样了。

丈 夫 我不去。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了。

妻 子 你就不能变通一下。你以前不是挺敬重他的吗？

丈 夫 可那是以前。自从知道二混子没下岗的那刻起，我就再也瞧不起这个人了。以前我瞎

了眼上他当，以后我永远都不想再去巴结他，讨好他了。

妻 子 可不这样咱一家人吃什么、穿什么？儿子的学费怎么办？

丈 夫 我……我……（烦恼地）总之我会想办法的。我情愿到中介所去找工作，干力气活脏

活，也不去求他！

妻 子 那不是大材小用，不是很辛苦？

丈 夫 （自叹）谁叫我当初瞎了眼呢？

妻 子 好吧，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丈 夫 （见桌上菜）咦，你什么时候烧得这些菜？

妻 子 噢，我倒忘了吃饭了。——你刚回来的时候，情绪那么低，怎么会注意到这些菜？

——我知道下岗之后自己找活儿干就没时间再给你做饭了，所以特地烧了顿好的给你

吃。可没想到你也……（挥了挥手）不谈了。不谈了。这样也好，以后咱们都不在厂

里，生活就更没有规律了，这饭就更难得吃到了。

丈 夫 （意外地）还有酒！你不是知道我从来不喝酒的吗？

妻 子 （给丈夫斟酒）就算是借酒消愁吧。

丈 夫 （迟疑了片刻）好！就来个借酒消愁！（一饮而尽。体味了片刻）这酒是苦的。

妻 子 你喝着，我去把菜热一下。

丈 夫 （拉住妻子的手）别热了。难得吃顿冷的。来！你也坐下来喝一杯！（斟酒）

妻 子 （犹豫了一下）好吧！我也来杯！（坐下来。一饮而尽）（稍停）着酒确实是苦的。

[夫妻相视而笑。

[舞台渐暗。

5

[夫妻下岗后一年后的一个冬夜。客厅。

[灯光下，丈夫坐在桌旁就着一小袋花生米喝酒。他比往年消瘦了许多。两腮上的胡茬

也长时间没有剃过了。他不住的喝酒，已露出了一脸的醉意。

丈 夫 （自言自语）人才……什么是人才？……有知识、有经验的是人才？……不对。这样

的话我倒不会待业了……二混子。……嘿嘿，我知道了，人才就是会吹牛，会拍马、

会经营关系的人。（苦笑）我真聪明。来，敬自己一杯。（一饮而尽）……（嘴唇突

然变得颤抖，似哭非哭）骗子！骗子！都他妈的是骗子！……人才推动经济发展。科

技是第一生产力。（大笑）我操你祖宗！（又干一杯）……工厂，坟墓，嘿嘿多贴

切。……骗子先把一批批的人才骗进厂里来，然后再一个个地使他们荒废，最后又亲

手将他们一个个的埋葬。埋葬在这巨大的坟墓里。……修机。多么可笑！我为改进技

术、提高生产效率而来，我不是为修这些破机而来。……产品过时了；旧机器卖出去

了；新机器买进来了；新产品出现了。循环往复。循环往复。……生产；检验；包

装。循环往复。循环往复。……做梦吧，这儿永远都没有你实现才能的机会！……千

篇一律的生产过程。千篇一律的生产过程。人才的作用在哪儿？在哪儿？……守着机

器？做那些枯燥的机械的动作？不！那是白痴干的活！……低级的生产过程。机械的

生产过程。人才永远没有用武之地。人才只有等待着在时间中荒废！……现在，坐着

享受你“人才”的荣耀；将来，再坐着承受这荣耀消失的痛苦。……一批一批的人

才；一批一批的废物。活着来；死了去。满怀着希望而来；满怀着希望被扑灭的痛苦

而去。……这又是一个个的循环，一出出的悲剧，而这悲剧的导演竟是一帮只说不干

的骗子。……骗子不断地利用这一个个循环装点着自己的门面，人才也不断地在骗子

科技与人才的说教中上当……悲剧。永远不断的悲剧。……（埋头喝酒）

[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妻子背卖馄钝的部分杂物上。

[妻子见丈夫喝酒，似乎早有预料，没有吱声，转身将杂物放在墙角里。

丈 夫 （听到动静，抬头看见妻子）回来啦。

妻 子 （向内屋看）怎么没见着儿子？

丈 夫 （口齿含糊地）大概在学校上晚自习了。

妻 子 （没好气地）看你喝成什么样子！儿子放假在家多礼拜了你还不知道。

丈 夫 儿子放假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打了个酒嗝）

妻 子 儿子今天拿成绩单，一大早就去学校了，这会儿也应该回来啦！

丈 夫 都这么大的孩子了，你还担心什么？

妻 子 （独自在沉思，没理会丈夫）会不会这次考差了不敢回来？

丈 夫 （傻笑）我儿子会考差？打死我都不相信？我儿子从小学到初中，哪学期不拿“三好

生”？

妻 子 那怎么还不回来？隔壁陈二家的小胖中午就回来了。说来倒也奇怪，小胖这次拿了个

“三好生”。

丈 夫 什么？小胖拿“三好生”？（大笑）我没喝醉吧？小胖会拿三好生？他不考倒数就算

不错了。

妻 子 真的。我在小区门口亲眼看到他拿了张奖状神神气气经过的。

丈 夫 怪事。怪事。那就为小胖拿“三好生”干一杯。（举杯干尽）

妻 子 （生气地）你就只知道喝酒！今天有没有出去看看有没有工作？

丈 夫 （厌烦地）你又来啦！哪来这么多工作好找？

妻 子 那你就准备在家里喝一辈子的酒？

丈 夫 （生气地）你总是看不惯我闲着！

妻 子 （伤心地）我是看不惯你这醉熏熏的样子！一年了，这一年来你哪天不喝成这样子！

你能不能听我的别再喝了？

丈 夫 （火气更大了）当初说借酒消愁劝我喝酒的是你，现在说看不惯这醉熏熏的样子不让

我喝酒的也是你，我就不懂了，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妻 子 （争锋相对）什么意思？我这都是为你好！当初让你喝是想让你忘记下岗的事，减轻

你的痛苦；现在不让你喝则是为了你的身子和这个家！

丈 夫 我的身子？我反正现在也是个废人了！

妻 子 那这个家呢？你就忍心看着这个家就这么败落下去？（一时情急，泪水灌满了眼眶）

丈 夫 这个家？……（口气软了）为了这个家，我也一直都在努力找工作，可人家不要我，

我有什么办法？

妻 子 （擦了擦眼泪）不是人家不要你，是你根本就不想找！

丈 夫 （冤枉地）我什么时候不想找了？我中介所的大门跑得还少吗？可每次缴完二十块手

续费就没结果了。说是等通知、等通知，可等到现在也没见他半个通知来，我有什么

办法？难道真的要我往身上插根草满大街地溜达？

妻 子 中介所的工作找不到我不怪你。你这一副瘦小的书生样，别说人家不肯要你，就是要

了你你也不一定干得了。我刚才说的是你厂里的那点希望。

丈 夫 （似被揭了伤疤）厂里！厂里！你三句话不离厂里！我说过不再向他们献媚就不向他

们献媚！你为什么总是逼着我去干我不愿意干的事！

妻 子 不是我逼你。是生活在逼你！（苦口婆心地）你要是不给他们送礼，不向他们求情，

你就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咱们就没有钱，没有钱咱们就没法再活下去。（稍停）眼下

快过年了，该还的债咱们还没还，该办的年货咱们还没办，这闭口开口都是钱，你说

这没钱能行吗？还有，开过年儿子上学的学费你也要缴吧？你就舍得因为自己的一口

气，而荒了儿子的学业？

丈 夫 我不是气不气的问题，这是做人的尊严问题。我明知道他是社会的败类，我还要将热

脸贴到他的冷屁股上去，这不是犯贱吗？我永远也不会与这种人同流合污，我永远都

不会自甘坠落！

妻 子 （大声地）那儿子的前途呢？

[见丈夫这么顽固，妻子急得哭了。她转过身独自伤心。不愿再看丈夫。

妻 子 （呜咽着）你口口声声说儿子是你的未来，你的希望，要为他创造最好的条件，可事

实呢？到了关键时候，你就只知道成天躲在家里喝酒！

[丈夫被妻子这一哭，搞得更心烦了，他连连地喝酒，一句话都不说。

妻 子 你以为这个家靠我一个人就能撑得下去吗？现在菜场上样样都那么贵，你做馄饨得要

东西做吧？旁的油盐酱醋不算，现如今肉六块五一斤，面粉一块二一斤，青菜八毛五

一斤，炭十五块一担，而一碗馄饨才卖一块钱，所有这一切加起来，最后每碗馄饨打

足了也只不过赚三毛钱。你算算，一碗三毛，十碗三块，一百碗才三十。而任凭我怎

么起早贪黑地干，怎么往死里干，这每天最多也只能卖六十来碗。十八块钱，一天才

有十八块钱的收入，这够什么用？够你喝酒还差不多！

[丈夫还是不吱声，妻子只得无奈地重新转过身。

妻 子 你到是说话呀！咱们年可以不过，可儿子的学费不能不缴啊！

丈 夫 你要我说什么？！

妻 子 怎么搞钱给儿子缴学费！

丈 夫 借！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让我去偷去抢？

妻 子 可亲戚朋友的都已经借遍了，哪还有地方借？

丈 夫 隔壁陈二最近几年不是做生意发了吗？我让你去借你有没有借？

妻 子 （冷笑）借，为什么不借？（从口袋中掏出两张五十的放在桌上）全在这儿了。

丈 夫 （很惊讶）一百块？陈二借的？

妻 子 还能有谁？

丈 夫 他不是发财了吗？怎么借了这么一点？

妻 子 （挖苦地）人家的钱都存在银行里一时拿不出来。

丈 夫 （气得直抖）忘恩负义！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他这跟施舍有什么两样？

妻 子 （苦笑）人家这就是施舍！陈二说了，他家过些天搬新家，这钱就不要咱们还了，他

说他反正这会儿也不缺这几个钱用。

丈 夫 （拍案而起）无耻，还给他！难道我还缺了他这一百块钱不成！（抓起钱就想往外

冲，可由于肚中酒的作用，还没走两步就差点摔倒）。

妻 子 （将丈夫按在凳上）你激动什么？他愿意给，咱为什么不愿意要？还给这种人咱们不

是太吃亏了？

丈 夫 我不在乎这毛钱！

妻 子 好，你不在乎，你不在乎，可如果你这一去，让陈二妹子知道了，他们夫妻俩可不又

要吵架了？

丈 夫 妹子不知道这事？

妻 子 知道还能会是这样？

[丈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座上满满地灌了一大杯酒。

[静场数刻。妻子突然在丈夫面前跪下了。

丈 夫 （大惊）你这是干什么？（赶忙起身扶妻子）起来！起来！

妻 子 （哭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起来。

丈 夫 我答应你！你先起来！我一定答应你！

妻 子 不！你要先听我说完才能答应！

丈 夫 你这不是在骂我吗？我们夫妻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的？

妻 子 我求你答应我去求那个副厂长，求求他让你上岗！

丈 夫 （犹豫地）求他？……

妻 子 （满面泪水）我知道这很委屈你，可不这么做，咱们就真的难以维持下去了。我也知

道你坚持原则，可这是唯一一条路了。咱们家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为了这个

家，为了孩子，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丈 夫 （思考了数刻）可……可去了就要带礼品，咱们家哪儿来这多钱买礼品？

妻 子 （脸上刹时间露出了笑容）这么说你答应了！送礼的钱我有。我有。……（匆匆从最

里层的衣服里掏出一叠钱）够不够？你看够不够？……

丈 夫 （茫然地）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将钱接到手里）我看这里足有一千多块钱，你哪

儿来的这么多钱？

妻 子 （支支吾吾地）我想办法攒的。

丈 夫 想什么办法攒的？

妻 子 （为难地）你别问了。反正这是咱们自己的钱。

丈 夫 不行！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用这些钱的。

[妻子嘴唇欲张又闭，犹豫不绝。

丈 夫 告诉我哪儿来的。咱们家的事我有权知道。

妻 子 （又过了片刻）（吞吞吐吐地）我，我，我把戒指卖掉了。

丈 夫 （大惊）什么？你把戒指卖了？（紧张地抓住妻子的手，上面果然不见了戒指）你真

卖了！（冲动地）你为什么要卖？你不记得当初我跟你说的话了吗？我要你戴上了就

永远都不要再拿下来，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你说！

妻 子 （可怜地）我以为戴着也是戴着，卖了将来还可以买新的。

丈 夫 可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你答应我戴着它和我白头到老的！你为什么不守诺言！

妻 子 我知道答应你的话。可咱家实在是没钱了。我们要生活就需要把它卖了。

丈 夫 生活！又是生活！生活再苦咱们也能熬下去，可你知道这戒指意味着什么吗？它可以

说是咱们的结婚信物。我作为一个男人，连送给女人的结婚信物都保不住，我还算个

男人吗？我还有男人的尊严吗？

妻 子 （后悔地抓住丈夫的腿。哭泣着）我不知道你把这戒指看得这么重要！

[丈夫抓起酒瓶，挣脱妻子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家门。妻子跪在地上悔恨地痛哭

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妻子瘫坐在地上发呆。这时，门轻轻地开

了。一个小脑袋伸了进来。小脑袋看见妻子在屋里，吓了一跳，想跑，却已经被发现

了。

妻 子 回来！（起身擦干泪）

儿 子 （垂着头走进屋）妈。

妻 子 你干嘛想跑？

儿 子 我……我……我没想跑。（慌张地）哦，妈，你刚才怎么坐在地上？

妻 子 别给我耍滑头！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小胖可是中午就已经回来了。

儿 子 （吞吞吐吐）在，在学校学习的。

妻 子 （又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成绩单呢？

儿 子 成绩单……成绩单……哦，我把它忘在学校里了。

妻 子 真的？（脸色阴沉）把书包给我。

儿 子 （往后缩）不在书包里。

妻 子 不在就是在了。（大声地）给我！

儿 子 （一惊）真的不在里面。

[妻子的情绪突然显得非常激动。她上前一把抢过儿子的书包，动作有些颤抖。

[在书包里她翻出了成绩单。看。

[儿子把手伸在成绩单附近，想抢，又不敢。

妻 子 （头一晕，跌坐在凳子上）语文65，数学73。英语55。化学57。物理60。（又痛苦地

流出了泪）这是你的成绩吗？你怎么考的？怎么只考了这么一点点？

[儿子低头站着。不敢吭声。

妻 子 （激动地）你平时的成绩不都是九十分以上吗？怎么这回就考了这一点点？……还有

两门不及格。……（突然大声地）说！怎么会考成这样！

[儿子害怕得流下了泪。

妻 子 说！（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快说怎么会考成这样！（有些神经质）不许哭！

[儿子仍然在哭泣。

妻 子 我说不许哭！（站起身，撕着儿子的耳朵，打）我让你哭！……我让你哭！……

儿 子 （哭着躲闪）妈！别打了！我不是我的错！妈！……

妻 子 （追着不放，发了疯似的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不成？我辛辛苦苦挣钱供你上

学，就让你考这个“好”成绩！

儿 子 （抱头蹲在地上）妈！别打了！妈！真的不是我的错！……

妻 子 你还犟嘴！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妻子真的拼命地抽打儿子。儿子鼻孔里、嘴里被打得满是血。

儿 子 妈！饶命啊！妈！别打了！你这样会打死我的！妈！……

妻 子 （打）饶命？留你这条命有什么用！妈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

儿 子 （咬母亲的手，逃脱）别打了！你不是我妈！我妈不会这样打我！你不是我妈！（逃

出门）

[妻子喘着粗气跪在地上，泪一个劲地流着。

妻 子 （片刻之后）儿子。妈不是真的想打你。妈怎么舍得打你呢？妈这是在打自己。妈知

道你很疼，可妈的心更疼。妈希望你学习好。妈是为你好啊！……(突然神经质地看着

门，她猛地冲向了门)儿子！……儿子你回来！……儿子！……（扶着门哭个不停）儿

子，妈不想打死你。妈怎么忍心打死你呢？妈说的都是气话。妈说的都是气话

呀。……（转身倚在门上，眼视模糊）儿子。不要留下妈一个人在这里。不要扔下妈

不管。妈永远都是你妈。妈永远都疼你爱你。妈打你是妈的错。（稍停）（猛地妻子

地眼睛一亮）丈夫……丈夫……我不是有心卖戒指的。我也不想……我不知道这样会

伤害你。……（转身向门外）丈夫！……你回来！……我不要你送礼了。我不要你求

人家了。丈夫！……我什么都不要你做，我只要你回来。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稍停。妻子的眼视变得发散）丈夫。……儿子。……你们都不要走！……不要

走！……丈夫。……我不是存心要打你的。……妈也心疼。……妈想你学习。……儿

子……你不要走。……我不要你求人了。……我们有一个好儿子就够了。……辛苦我

不在乎。……我们有一个好儿子就够了。……儿子。……丈夫。……儿子。……丈

夫。……（又过片刻，妻子双目无光，四肢坎力地走回桌子）都走了。……都不要我

了。……都走了。……都不要我了。……我是个坏女人。……丈夫儿子都不要

我。……我是个坏女人。……都不要我了。……都走了。……都走了。……

[舞台变暗，片刻之后舞台上响起凳子倒地的声音。

6

[妻子死后的第二天。客厅。

[妻子的尸体停在堂前。儿子跪在妻子面前哭泣。丈夫蹲在暗淡的角落里喝酒，神情麻

木。

儿 子 肉六块五一斤。面粉一块二一斤。青菜八毛一斤。炭十五块一担。……妈！儿子知道

你挣钱不容易，儿子让你生气了。……妈。你知道吗？我没考差。我每门还都是九十

多分。你看的不是我的成绩。……妈，那不是我的成绩你知道吗？……小胖的成绩才

是我的。他那奖状也应该是我拿的。……妈。我错了，我不该跟小胖换成绩。我不该

让你伤心。我跟小胖在卷子上都填的是对方的名字。……妈。原谅我，我知道你挣钱

不容易才这样做的。……小胖说如果他拿到“三好学生”，他爸就给他三百块钱零花

钱。小胖还说如果我跟他换卷子，他就会把这钱给我。……妈，我知道你挣钱不容易

才答应这么做的。（从衣袋里拿出三百块钱放尸体旁）……一碗三毛，十碗三块。一

百碗三十。……妈。你从早到早忙死忙活一天才卖六十碗，才能挣十八块钱。我当时

就想了，如果我能有这三百块钱，我妈会少忙多少天，少下多少碗，少起多少夜，少

操多少心。……妈。我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我不该用假成绩欺骗你。我知道你情

愿看到我的好成绩也不愿要这三百块钱。……（心碎地）妈！都是我的错！你打我

吧！骂我吧！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丢下我！……妈！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妈妈！永远都

是我的好妈妈！……

[丈夫听不下去了。他满面泪水。他突然站起身。狠狠地将酒砸到了地上。他嚎哭着扑

跪在妻子身前。

丈 夫 孩子他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怨就怨我吧！我无能！我没本事！我不是

人！……（自责地用头撞击着地）我辜负了你！……孩子他妈。我错了。我不应该怪

你。戒指卖了就卖了，我还谈什么男人的尊严？有什么东西比家庭和睦更重要？……

我知道，你也是逼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是生活逼得你实在没办法才这么做的。……

（拼命地捶打自己的胸）这都是我无能！我没本事挣钱养活你们！我让你们失望

了！……我让你们失望了！……我不该这样颓废下去！……孩子他妈，你原谅我吧。

我应该听你的话。我应该去送礼，去求他们。什么脸面、什么尊严、什么气节，我都

应该不要，活都活不下去了我还谈什么尊严？……（把儿子揽在怀里）孩子他妈。你

放心去吧。这辈子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把孩子带大。……我发誓，我发誓明天就去找

人送礼。只要能上岗，哪怕要我跪下舔他们脚趾头我也愿意。……孩子他妈，你还记

得吗？孩子没出生的那会儿，我说将来不仅要让咱们的儿子念大学，还要让他读研读

博。你放心吧，只要咱们的儿子念得下去，就是身上拖掉三层皮我也会供他到那一

步。……孩子他妈。儿子是你的希望。我不会辜负你的。你安心地去吧。……（与儿

子抱在一起）你安心地去吧。……

——幕下

20xx年xx月xx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