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与遥望

一

看见七，如同看见自己的生命，并不是所有的眼泪都因为深切的悲痛而流，但是如果你真地想哭的时候就哭出来，哭得像一个七岁的孩子仍然趴在姥姥的肩膀。--他这样想着想着，呆呆地在阳台上望着远方，是的，远方，让人容易遥望难以抵达的远方，突然间很想哭。

二

七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包括他掉了两颗虎牙，不是医生拔的，是因为牙痛自己就慢慢摇啊摇，终于在真切的痛楚中将那异物清除，他感觉很淋漓，即使是痛，虽然有时候他并不喜欢痛。再比如，那天他紧紧地抱住一个男孩在地上打滚，已经忘了什么原因，只是值得纪念，因为那甚至是他学生时代唯一一次真正的打架，当两人在地上纠缠的时候他清楚地听见那个男孩的同党在旁边说“别和他打了，他是老师的孩子”。他还记得，冬天的教室外老师们在晒太阳，然后把他叫过来摸着他的手说这手多像女孩子，他感到很害羞。他还记得有一天他一个人坐在水泥台子上看到一个女孩子在阳光下微笑，他觉得很美。他奇怪为什么自己记得这么清楚，甚至一个细节。

七年以后，他坐在一辆三轮车上离故乡而去，他看见细雨，看见枣树，看见空空街道，看见灰暗天空，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他也要搬到城里住了，这时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很模糊，仿佛一切就在沉睡。他感到很伤心，那是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三

他从挂钩上摘下耳幔带在头上，因为他不想听到文讲话，他总是觉得文虽然充满热情但是很难听进别人的话，每次要把话重复两三边文才能听进去，看到文谈论自己奇闻轶事的笑容他觉得很恶心，有时他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在屋里，从来没变。真正孤独的人即使在人群中穿梭也感觉自己是一个人。文也没有变，仿佛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会伤害他，这让他有时很羡慕。他看着很大的月亮，看着路两旁整齐的路灯，看着学校没有完工的工地，看着挂在墙上覆盖灰尘的吉他，看着自己干瘪的影子，觉得如果多叼一支烟会更好看。可是他不会，因为他觉得抽烟不好，如果知道他抽烟，母亲会伤心。

四

初中开学那天，还下着雨，是的，他的记忆里有很多雨，感觉像在翻一本全是泛黄照片的相册。他穿着旧旧的运动服，站在门厅避雨，望着远方，深深地觉得自己缺乏安全感，仿佛在陌生的环境里会有什么东西伤害他,像一只迷途的鸟。坐在教室里，漂亮的老师冲大家微笑，他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学习很简单，第一次语文考试考了全级第一，但他并不快乐，他讨厌别人的庇护却完全依赖于庇护，人人欣赏他的优秀却逃避他。也许这是他初中生活的全部。哦！也许不是，也许有的人不一样，他这么想着想着就笑了。

五

头往左转90度，目光穿过宿舍的黑暗和走廊的昏黄，会看见对面宿舍闪动的光影。有人在那边看《江湖》，嘈杂的说笑夹杂着蔡琴那首黑白色调的老歌，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摄影的冲动，他想记录下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流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废墟。他喜欢欣赏却忘记抵达现实，他喜欢宫崎峻的天空之城却逃避王家卫的故弄玄虚，是的，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28度的眼神和43度的内心。他沉溺于网络，封闭的时候觉得未知世界充满诱惑，仿佛有的人一个月不见就会改变许多，这样他才会觉得世界是足够真实的。

和荣聊天，荣说“我和电力公司签约了”，他开玩笑说“看来我要该向你借钱接济一下了”，荣忍不住兴奋一直说下去，他却感觉越来越失望，他知道荣本不是为了生计轻易忘记理想的人。

他喜欢荣唱歌，高中的时候荣因为参加某唱片公司的新秀选拔放弃了期末考，他那时觉得荣很伟大，自己很渺小，他知道也许这种事情他永远都没有勇气做到，他厌恶自己不够疯狂。他听着荣唱“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会留下眼泪，因为他知道自己软弱却不够残忍。

六

初三的时候他傻傻得问孙静什么是眼影，孙静眨眨眼睛，呆呆得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他只记得那天晚上孙静说“我爸说今晚上会看见流星，但他没说今天天气会不好，我们看不到了”，同桌的孙静就这么哭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结结巴巴的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他奇怪自己竟然也会给别人带来快乐,至少是平静。他想着自己的故事,看着孙静眨个不停的眼睛,然后看着孙静微笑.

后来孙静被老师调走了,孙静哭着跟老师说”我要和他同桌”,老师什么都没说.孙静告诉他”我喜欢你”,他也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已经忘了当初坐在水泥台上看着那个女孩微笑到底是什么感觉.甚至,他感到耻辱,他讨厌爱,老师的爱,母亲的爱,也许还有爱情.

七

读着陈雪的来信,她说“我也喜欢阴雨天”，他感觉两个人的思想里想着同样的东西,甚至流淌着同样的烦恼,他为此感到厌倦,因为他不希望爱上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他说”你该听听”，她说”我不喜欢那首,我觉得更好”,他也为此感到惶恐，因为他也不希望爱上一个和自己志趣难容的人。他想着高中的事情，想着当初唱歌时陈雪若有所思的神情，如同当年孙静听他讲故事的神情一样，恍若昨日一般。

时间是摧残人的利器，即使不是沧海桑田，当他掏空所爱之人的一切，对他来说爱的诱惑已近乎于零，他想不通，想不通一见钟情，想不通海誓山盟，就算学会了抽烟也想不通。他想到了蝴蝶，一只飞过枯树的蝴蝶，枯树是注定要在麻木中被风化的，他觉得自己是枯树，也许陈雪还是那只蝴蝶，只是自己连棵树都不是了。

八

其实醉人的不一定是酒，眼泪也行，他想用点东西祭奠似水流年，没心情流泪，所以喝酒，记得第一次喝酒的时候觉得酒就像水一样，所以没有顾忌的喝，后来吐得昏天黑地才发现酒是害人的东西。他想起了车祸，想起了死去的父亲，想起了一个酒鬼和母亲打架，想起了母亲捂住他的眼睛在太平间和父亲做最后的离别，想起了母亲倔强的表情，想起母亲在深夜里偷偷流泪。可他想不通父母的爱情，十四岁之前的他觉得父母是最幸福的恋人，十四岁之后，父亲渐渐变成了一个符号，母亲说父亲有了别的女人，于是他再也没见到父母当着他的面热烈的亲吻，但他觉得那样很美。母亲没有让父亲离开她，父亲的软弱让他成了酒鬼，他不明白不爱了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于是，长大了以后他曾颤颤巍巍向母亲提起这个问题，母亲看看他，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抱着他痛哭，他傻傻得站着，觉得母亲抱的很紧，他想母亲也成了一个符号，一棵枯树。

九

过去时中的一次犹豫不决让人回忆起来眉头紧皱，他清楚地记得向陈雪表白的那个晚上是怎样的月光，走廊里的他站在窗边想着奇怪的爱情，陈雪从走廊走出去，影子被那盏灯拉得越来越长，即将消失在尽头，他记得让人厌恶的心跳在加速，然后叫住她说“我喜欢你”，陈雪向被抢劫一样吓得目瞪口呆，然后笑得前仰后合，他就跟着笑，最后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傻子一样。

陈雪还是会帮他在黑板报上画画，帮他在校刊上设计图案，他喜欢这样，看着陈雪画画，像有一只蝴蝶在她笔下翩翩起舞。陈雪说“你不该这样悲观的写东西，像世界欠你什么一样”，他笑着说“我想改但是改不掉，我想我是爱上悲伤了”。他想做一些弥补，就唱歌给陈雪听，因为他太想爱了，所以唱着唱着就不厌其烦，两个人用手指轻轻的打着节拍忘记了时间。他抓住陈雪的手在郊外泛青的麦田里奔跑，他想起考尔菲德在塞林格的麦田里唱着：如果你在麦田里抓到了我。

陈雪说“在学校你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孩子一样”，他没说话，只是唱：

笑一笑只牵动苦涩的嘴角／我的寂寞谁知道／像条船在海上漂／北斗星也看不到／谁能够扬起了帆远远离开这黑潮／angel盼望你在我身边／angel请你紧紧抓住我的手

十

但他不是麦田守望者，也许他只是某个被守望者在悬崖边抓住的孩子，想跑得太远却力不从心罢了。爱上一个人只是为了背叛曾经的自己，当初他怎么想没有人会知道，越想就越怕，他酒后模糊的思维被惊醒。他固执的讨厌着母亲一如既往的溺爱和庇护，他觉得母亲是爱的傀儡，陈雪是爱的扭曲，不知当初他是否这样想。爱情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从一种庇护逃向另一种庇护罢了，端起杯子看见陈雪的影子在里面被折射的越来越模糊，像一只蝴蝶越飞越远，因为陈雪还是喜欢听《angel》,而他已经爱上马莲《anotherday》的畅快淋漓,从终点回到起点，他沉溺于欣赏，甚至悲伤。

十一

217是唯一的夜班车，在城区和郊区之间跑来跑去，让夜归人等的心焦。他穿着拖鞋就走出来了，站牌下挤满了人，他想：总会有下一班，不用着急。从前很少坐公交，原来所在的a城是个小得多的地方，对他来说骑单车是更好的方式，因为那时的单车是陈雪和他的单车。

他说“我要载着你环游世界”，

陈雪说“世界就算了，环游这个城市还是可以考虑一下”，

他说“在这里活了这么多年，你还没看够这个城市吗？”

陈雪说“没有，我觉得我们的城市像一个婴儿，每一天都在变化”

他说“要变的还有很多，也许还有我们自己”

陈雪说“那是以后的事，我喜欢现在的夜风，还有躲在云后的月亮，有些事是要留点遗憾才会美的”

他说“压根儿就没风，都骑得我汗流浃背了。可你觉得现在还有遗憾，真够残忍”

陈雪说“比如，我们没有一辆敞篷车，这就是遗憾呀”

他说“好，哪怕有一天我的钱只足够买一辆手扶拖拉机，也会开着来接你”

陈雪说“那多煞风景呀”

他说“那就狠狠心在上面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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