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余味
与元昊在一起的每一刻钟,无不经历这看似平淡却实为痛彻生死的悲喜与轮回,对元昊的感情,也是对自己的一切感情。几乎就是在一个时辰前,野利夫人还绝没有想象到,一向在众人眼里如野兽般凶暴,且杀人成瘾、一意孤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暴君的元昊,也有如此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以至于让她怀疑元昊的内心深处是否有着与自己惊人相似的某种感怀,否则,他决不会在仅有的几次相遇中已疯狂且迅速地创造了让自己如此贴心,仿佛感受了又一次生命的巧合境遇。
“金棺银椁瘗其下,佛顶舍利闷其中。”这便是对标志西夏国兴衰的承天寺塔的描述。据载,我国现有佛舍利,除北京房山云居寺藏经洞和北京八大处灵光寺的两块外,只剩陕西扶冈县法门寺的一块了,由此也不难看出西夏承天寺在当年佛教界的地位。
宝元初年,戒台寺。
这天,是党项人的冬至节。要是在平时,戒台寺里可是热闹非凡,礼佛者络绎不绝。东土名流,西天达士,经常汇聚于此,演绎经文。可今天,人们都忙着庆祝冬至节了,这儿却是少有的安静。简肃清奇的寺院毫无遮掩地涌向眼底,淡化了时空与心境。也许这般古朴清寂,正是佛家本来的神髓。午后的寺院格外幽寂,唯有每个檐角的铁铎,时而在风中响着充满质感的清音。
寺门外,一辆马车由远而近。车上坐的是天都山野利夫人和她的随身侍从细封宛仪。
转眼间,马车已到寺门口,两人走下车后,野利夫人对宛仪轻声叮嘱了几句,便款款走进佛堂。
佛堂一角,伴着声声木鱼,慧安大师正在念经。见野利夫人走近,忙起身道:“夫人来了。”
野利夫人莞尔一笑:“大寨里都在庆祝节日,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我也就逃出来图点儿清静。”
慧安大师会意地笑着说:“夫人一心向佛,诚心可鉴。”她一面吩咐让人上茶,一面继续说:“前几日有回鹘僧在舍利塔讲经,怎不见夫人啊?”
野利夫人的嘴角浮起一丝悲意,不过她马上淡然一笑道:“平日里野利大寨上上下下事儿不少,躲出来一趟不容易。”
“那这次夫人索性多住几日”,慧安大师说,“您上次住过的房间,现在还留着呢!”
茶端上来了,一对暗蓝色梅花杯似乎透着佛门特有的幽香。野利夫人品了一口茶,道:“不瞒大师,逸祯这次来来确有此意,只是不知会不会给大师添麻烦。”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慧安大师指着东南角的藏经阁说,“夫人上次说是来暂住几日,倒是忙这忙那的,还帮鄙寺整理经卷,老尼正无以为报呢!”
午后的日光透过木雕的窗格斜射入佛堂,照在野利夫人那黛黑且神采秀逸的眉宇间,那光线似乎是柔和的,却又像是夹杂着些许哀意和伤逝的,正如野利夫人此时淡然的表情。
谈话间,慧安大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回香斋没人住也有些日子了,我得找几个人为夫人打点一下才是。”
野利夫人忙起身道:“大师千万别麻烦,我和宛仪带的东西不多,自己清扫一下便是了,逸祯方才下车时已交代好了,这就去看看。”说完便微施一礼,走出佛堂。
兴庆府。歌舞升平。
府内重轩镂槛,雕梁画栋,颇为华美。气宇不凡的李元昊坐在大殿上,只见他身着龙袍,腰束玉带,龙袍前部绣一条卧龙,自然舒展而有力,长尾与身体盘卷成环,两袖各有一龙,作相互追逐之势,色彩鲜明,富丽中透露着威严。此刻,他正与文武百官举杯共饮,时而满意地欣赏着兴庆府的繁荣鼎盛。突然,他从龙椅上弹起,对着身边的国相张元道:“今天,是不是继迁老王爷的祭日啊?”
张元先是一惊,然后忙用眼去瞟站在旁边的野利仁荣。
野利仁荣这才上前道:“是倒是,可今儿是咱党项最盛大的节日,老臣认为搞祭祀或是到寺院进香都不妥吧!”
“混帐!”元昊刚要发作,有碍于野利仁荣三朝元老,忙收了收火气,板着脸说:“亏你说得出这话,我爷爷继迁老王爷生前可待你不薄啊!”
野利仁荣原以为元昊自建国以来,整日忙于创制官制军制,创造文字,刻印书籍,又得周旋于宋辽吐蕃之间,哪能记得那么多事,可如今倒好,自己一大把年纪,在百官面前的颜面竟只值“混帐”两字。想到这里,忙说:“昊王,要不老臣现在就去张罗,大办祭祀……”
“不用了!”没等野利仁荣说完,元昊便一脸不悦地对亲信迟多已小声说:“你去准备一套便装,我去一趟戒台寺。
迟多已应声退下。
元昊哼了一声,垂手走出大殿。
戒台寺。野利夫人正奇怪宛仪怎么这么久不见人影,一路找来,忽然看见她蹲在前面捡东西,忙快步上前,语气和缓地说:“怎么回事?”
宛仪嗔道:“夫人呀,看我这差办的,这不,随车带的粳米袋子破了个小洞,米也撒了一路。夫人交待吃的用的都不得劳烦大师,我只得忙着捡米了!”
野利夫人沿着宛仪捡米的方向向前看去,果然,粳米弯弯曲曲地积了一条长线。于是接过米袋,对宛仪说:“我来捡米吧,你回去把回香斋收拾一下。”
宛仪忙道:“那倒是好,只怕这大冷天的,夫人着凉!”
“没事儿,去吧。”野利夫人道。
夕阳逐渐西沉了,元昊换了便装一路骑马过来,竟无一人认出,自是得意。他进了寺门,在佛堂里进香后,见寺院此时正安静得出奇,索性抛开国事烦恼,满意地走出佛堂四处踱着,心里不停地赞叹这佛堂竟建得如此古雅别致。正走着神儿,突然眼前一亮,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米线向前弯曲地延伸着,仿佛有意把他引向什么地方。元昊一时间感到颇为好奇,一看今天时间还早,自己又难得这么好的兴致,便蹲下身开始捡米。
不知不觉中,元昊手里的米满了,他把米放在窄袖里。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元昊加快了速度,沿着米线一路捡去。他出了偏门,绕过一个胡同,又拐进一个小角门,不经意地抬眼向前一看,又低下头。猛然间,他仿佛感觉到前方有一个身影,这才“蹭”的站起来,目光也随之定格在野利夫人如月光般美丽却似有些伤感的脸上。
此时的野利夫人正低头捡着米,并未觉察到前方所发生的一切。只见她一身暗紫色斗篷不加任何修饰,一双嵌有墨绿松石和党项银饰的乌皮靴倒是格外显眼。尽管她此时是低着头的,但谁也猜测得出,那黑色面纱下着正隐藏着无可企及的美丽。
眼看与元昊近在咫尺了,野利夫人才恍然觉察,她抬头一看,愣了良久,忙起身施礼:“兀卒。”
再说元昊一见对方竟然认出了自己,也是大吃了一惊,不过,他还是凭直觉说道:“你是野利夫人吧!”
野利夫人这才仓促地微掀面纱,点头道:“去年河神节时见过兀卒一面,逸祯方才还后悔自己冒失了,倘若错认了人,才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语气显然是慌张的,但却又是柔和的,在元昊听来,这极其微弱的声音,似已揉入了西风里。野利夫人正奇怪米线怎么突然到此消失了,元昊笑着说:“都说野利遇乞将军娶了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今日一见,果是如此啊!”
元昊这么一说,野利夫人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兀卒整日繁忙,到此必是有事,那逸祯不耽误兀卒了。”说罢施礼要走。
这时元昊忙上前一步,道:“夫人不觉得米少了?”
野利夫人这才转过头,奇怪地看着元昊不可破译的眼神。
元昊于是笑着故作神秘地说:“上天怕夫人太冷了,于是命一阵西风把夫人没有捡完的粳米都卷到我的窄袖里了。”说完,又神秘地指指袖口,示意让野利夫人展开米袋。
野利夫人这才读懂了元昊起初的表情,忙会意地展开米袋。
米从元昊的袖口哗哗地落下,形成一道白色的米帘,透过米帘,野利夫人看到的是元昊那张平日里冷浚凶暴但此刻却无比宽仁和善的面孔。
米在顷刻间落完了,野利夫人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这时元昊开口了:“夫人怎么不说话?”
野利夫人这才转过脸去不好意思地掩饰道:“我正在感谢上天赐给我的那阵西风。”
元昊一听会意地乐起来:“那么没藏逸祯,要不要考虑请西风屋里喝茶呀?”
野利夫人听元昊这么一说,便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转身道:“那么请吧!西风殿下。”说实话,她已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直面地喊自己的名字了,这似与自己久违的“没藏逸祯”四个字,喊在元卒嘴里,居然意外地夹杂着如许的亲切与感动。
不一会儿,两人就到了回香斋。
门是虚掩的,野利夫人轻轻推开门,自言自语道:“宛仪这孩子,又不知去哪儿了。”
元昊一进屋,便与整室的馨香撞了个满怀。
屋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地简洁雅致。迎面便是一个双面方桌,桌面用四条边梃作框,中间镶有独板,桌面上的忍冬花纹是用墨色勾勒轮廓,由金色绘出的。桌子前后有两个看面,各由双撑,镂空雕花挡板和花牙板构成。前看面用双撑隔为上、中、下三层。上层用蜀柱分为三个正方形小框,每框内皆雕有牡丹花纹,中层分两个长方形小框,框内亦有牡丹花纹,只有下层较为特别,雕出四组如意云头纹饰,后看面与前看面大致相似,色泽凝重。
桌的两旁各置一桌,底座有四条板黏合而成,扶手分为两层,上层以柱杆分作四小框,每框中空,边沿施红、黄、黑三色,下层分三块,各施以彩绘。
绕过方桌,投入眼帘的是一个木雕书阁,书阁上除置一个彩釉剔刻梅瓶外,其余的位置都留给卷卷佛经了。
元昊正打量着屋子,野利夫人不好意思地上前道:“屋子太小了,兀卒先坐一会儿,逸祯这就倒茶去。”
“先不忙!”元昊笑着说:“你这房间熏的什么香啊?”
“熏香?”野利夫人淡然一笑:“不是!那是佛经的味道。”见元昊不解,野利夫人继续解释道:“刚才我吩咐宛仪去藏经阁又借了几卷经文,兀卒要是去藏经阁,也会闻到这种味道.”
元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看来你还是戒台寺的常客呀。”
“那也不尽然。”野利夫人道:“兀卒今天正巧碰到而已,我也难得出来一趟。”
元昊随手从书阁里拿出一卷佛经,翻了几页,说:“佛说,一切是缘。这可是我头一次来戒台寺,就撞见了你。”
“佛只有这句话说得不对。”野利夫人叹口气道:“兀卒岂不闻一切皆在缘外?”“何以见得?”元昊问道。
野利夫人表情淡定,不紧不慢地说:“这就好像是一只正在自由飞翔的五色蝶,万万无法意料自己竟在几分钟后被人们逮住,从而永远成为仅供欣赏的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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